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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番外:蘇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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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深秋,黃昏似乎特别短暫。五點剛過,天就開始擦黑了。院子外面那一叢叢翠竹,葉片開始變成深綠色,葉尖也開始發黃,在深秋的夜色中,細長的竹枝交錯縱橫,仿若一幅墨色漸濃的國畫。我和婉清早早吃完了晚飯。她站在水槽邊洗碗,我則坐在飯桌旁,有一搭無一搭地和她說着話。

“老頭子,這個禮拜天,咱帶海天去趟故宮怎麼樣?”婉清用手輕輕捶了捶後腰,臉上雖有幾分疲倦之色,眼睛裡卻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怎麼?昨兒折騰這一大圈,還不累啊?”我調侃着回應道,“今兒一大早是誰跟我念叨,爬了一趟鐘鼓樓,腰酸背痛腿抽筋啊?”

“這不還有一個禮拜呢嗎?肯定能歇過來啊!”婉清滿不在乎地反駁着,“再說了,陪海天逛北京城,就是把腰累折了都值當。”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呀,做什麼事兒都急于求成。眼瞅着還有一個多月就期末考試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我覺得咱還是别去打擾海天學習了。等放了寒假,時間充裕,咱再陪他好好地逛一逛北京城。前幾天我跟他閑聊,他跟我說春運期間火車票真是一票難求,即便好不容易買到去蘇州的票,回程票也很難買到。聽他那話裡話外的意思,似乎是打算放假就不回家了,直接住在校園裡,正好也能利用這時間多讀點書。你琢磨琢磨,整整一個寒假呢!到時候陪他去哪兒逛不行啊?何必急于這一時半會兒呢?”

“真的?那太好了!”婉清猛地轉過身來,雙手沾滿洗碗的泡沫,随着她的動作,水珠四處飛濺,竟有幾滴直直地濺落在我的臉上。她全然未覺,疾步走到我身旁,原本挂在臉上的些許倦意刹那間被滿心的歡愉所取代,嘴角咧開,笑容燦爛得如同秋日裡肆意綻放的菊花,眼角的細紋都似在訴說着她内心的喜悅:“嘿,老頭子,要不這麼着,等放了假就讓他住咱竹吟居得了,就住西廂房。我呀,天天就給他整點兒順口的飯菜。我可瞅出來了,這孩子飯量不小,咱北大那些個食堂,雖說在高校裡頭算拔尖兒的了,可那飯做得,我真瞧不上。更何況一放假,留校的人少,哪能指望他們好好做飯?咱可不能眼瞅着海天在一個假期裡就給餓瘦了!”

我沉吟了一下:“海天那性子,我心裡有數,他八成是不肯住咱這兒的,這孩子向來不願給旁人添麻煩。不過,隔三岔五叫他來吃頓飯,應該是不打緊的。你且寬心,就算咱不招呼他,他也少不了往竹吟居跑。你忘了,他買的那些書都還放在咱這兒呢!等過年的時候,我把他叫來一塊兒吃年夜飯,咱仨在一起,歡歡喜喜、團團圓圓地過個年。”

“那也成!”婉清欣然應道,眼神裡滿是期待與喜悅,随即輕快地奔回水槽邊,很快就将那幾隻刷了一半的碗刷好,穩穩地放到碗櫥裡,背影都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活力,透着一股子歡快勁兒。“老頭子,我一想到海天能跟咱們一起過年,一顆心都好像要飛到了天上!”她邊擦手邊喜滋滋地對我說,“你說以前一到除夕夜,整個院子就咱孤零零的老兩口,冷冷清清的,吃餃子都沒滋沒味!這下好了,咱終于可以過個一家三口的團圓年啦!這紅燈籠啊,春聯啊,都得好好預備預備!這春聯就讓海天寫,他那字兒不比街上買的強多了?到時候你再買個一千響兒的鞭炮,就在咱院子裡放,咱們啊,一定要把這年過得熱熱鬧鬧的。”

“瞧你那樣子,好像明天就過年了似的。”我笑着打趣道,聲音裡滿是無奈與寵溺。眼前的婉清,活脫脫像個眼巴巴盼着過年的孩子,那雀躍的神态,仿佛周身都散發着對團圓的熾熱渴望,恨不能下一秒就紮進一家三口過大年的天倫之樂裡。

“我呀,還真就巴不得明兒個立馬就放寒假呢!”婉清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興奮,“得嘞,海天這就快到了,我得把他書房的爐子再給燒熱乎點。那孩子平常穿得忒少,勸了好幾回都不頂事兒,還硬說自己身體有自發熱系統。嘿,真當自個兒還在南方呢?咱這可是北方,天寒地凍的,平房那暖氣又不好,光指着北大那幾個鍋爐,啥用都不頂。這要是把孩子的身子骨兒給凍壞喽可咋整?”她利索地解下圍裙,挂在挂鈎上,一邊念叨着,一邊向門口走去。

我也随着婉清出了房門。院子裡已經點亮了燈。暖黃的光暈悠悠地灑下,宛如給整個院子披上了一層薄紗。涼亭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七間屋子粉白的牆壁上光影斑駁,宛如一幅神秘的畫卷。涼亭右側,一排排大白菜碼放得整整齊齊,好似正在接受檢閱的士兵方陣。那是一周前海天幫我運來并悉心擺好的,當時他還滿心好奇,一個勁兒地追問我白菜為何要晾在此處,到了冬天又該放在哪裡。這個可愛的南方娃啊!我嘴角噙着笑意,輕輕搖了搖頭,緩步向書房走去。

“哎喲!”小院裡蓦地傳來婉清的一聲尖呼,緊接着便沒了聲響,仿若被一隻無形的巨手陡然掐斷。那叫聲好似一把銳利的鈎子,瞬間鈎住了我的腳步和心房。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急忙轉身,拔腿就往聲音發出的方向沖去。

眨眼間,我便瞧見了婉清。她就癱倒在白菜堆旁,面朝下趴着,雙臂無力地散落在身體兩側,雙腿微微分開,一隻腳的腳踝還歪在一旁的白菜幫上,那白菜幫被踩得深深嵌入泥地,周遭的白菜葉也七零八落。想必是她不慎踩到了旁邊的白菜才緻此禍端。可是,她怎麼能摔得這麼重?她的身軀紋絲不動,似乎已經昏倒了,唯有後腦勺的一縷頭發随着微弱的秋風輕輕晃動。

我的腦袋“嗡”地一響,心髒好似要蹦出嗓子眼兒,幾個箭步沖過去,屈膝跪在她身畔,雙手哆嗦着輕輕扳過她的肩頭,連聲呼喊:“婉清,婉清,你醒醒啊!”見她毫無回應,我的嗓音瞬間哽咽,眼眶也濕熱起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冒出。我雖已年逾半百,然而在那動蕩歲月裡,雙方父母皆因各種變故,離世之時我都未能伴其左右。故而,我從未經曆過身邊至親如此突發的意外狀況,此刻隻覺方寸大亂,茫然無措,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這刹那間搖搖欲墜,即将崩塌。

門鈴聲驟然響起。海天!是海天來了!這鈴聲仿若一道穿透陰霾的曙光,刹那間,希望的火苗在我心間騰地燃起。我幾乎是踉跄着沖向門口,慌亂中手在門把手上滑了一下才緊緊握住。我猛地拉開門。隻見海天那高大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門外,房檐上的燈光灑下,在他周身暈出一片暖黃。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聲音帶着劇烈的顫抖:“海天,你蘇伯母她……她……摔倒昏過去了!”

海天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煞白,雙眼瞬間瞪大,眸中滿是驚恐與擔憂。他二話不說,一個箭步沖進門内,直奔院子中央。一眼看到婉清後,他幾步就跨到了她的身邊,雙膝一屈,穩穩蹲下。然後,他伸出手,指尖帶着微微的顫抖,搭上婉清的手腕,眉頭緊緊擰成一個“川”字,全神貫注地感知着脈搏的跳動。片刻後,他又輕輕将耳朵貼近婉清的胸口,屏氣凝神地聆聽心跳的節律。“脈搏和心跳還算平穩,看樣子不是心髒方面出了問題。”他輕聲說道,聲音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語速卻很沉穩。緊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婉清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挽起褲管,看到微微腫起的腳踝,眉頭皺得更緊了。“腳踝腫了,可能是骨折。”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揪心般的痛楚,随即果斷開口:“不能讓她躺在院子裡。”說完立刻站起身,幾個大步便跨到西廂房門口,擡手用力一推,門“吱呀”一聲敞開,他又擡手按亮電燈。随後,他折回婉清身邊輕柔又迅速地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仿佛抱着稀世珍寶般,穩步走進西廂房,把婉清輕輕放在床上。他直起身子,轉身看向我,眼神中帶着焦急與克制,:“蘇伯伯,附近有電話嗎?我們得趕緊叫救護車。”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北大老師沒幾家裝電話的。不過校醫院離這兒不遠,就在成府園食堂邊上,也就不到一公裡的路程。”

海天猛地一拍額頭,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對呀!我怎麼把它給忘了?我知道校醫院在哪!伯母現在這情況不能随便挪動,蘇伯伯,您家裡有沒有自行車?我騎車去叫救護車,一來一回也耽誤不了太久時間。”

“有有有!”我立刻從大門旁邊那個不起眼的車棚裡推出那輛二八大杠。這是我家僅有的一輛自行車,我與婉清都不擅長騎車,日常裡極少使用,所幸平日保養得還算湊合,騎行起來并無大礙。海天接過鑰匙,利索地打開車鎖,回頭囑咐我道:“蘇伯伯,您先在家中備好相關證件、些許現金以及住院用的物品,無需過多,夠一兩天使用即可,畢竟咱離醫院近,缺了什麼我再回來取也方便。另外,您再想法子給伯母披上一件外套。我這就去醫院,很快就回來,您安心準備便是。”說完,他把車擡出院門,一步跨上車,飛馳而去。

海天這般冷靜果敢的态度,宛如給我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讓我那慌亂無措的心瞬間安定了不少,仿佛隻要有他在身旁,所有的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一切都有了希望與依靠。我定了定神,腦海中迅速梳理着需要準備的物件,趕忙找出證件、現金以及我所能想到的住院必備品。随後,又挑了一件厚實的外套,吃力地扶起她的身體,小心翼翼地給她穿好。然後,我輕輕地把她身體放平。她靜靜地躺着,面容略顯蒼白,幾縷發絲散落在額前,平日裡靈動的雙眼此刻緊緊閉着,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那毫無知覺的模樣讓我的心像被重重捶了一下,疼得厲害。回首往昔,我雖是家中所謂的頂梁柱,可實際上,家中裡裡外外的家務活幾乎都被婉清一人默默承擔。她總是笑着對我說:“男主外女主内,你把外面的事情處理好就行,咱們倆總得有一個專注于學術,另一個安心操持家務,當好後盾吧。那這個後盾就由我來當吧。”就這樣,同樣身為大學教師的她,論文、著述均數量寥寥,将大部分精力都傾注在了課堂教學與照顧家庭上。她性格直爽,快人快語,卻有着一顆無比細膩的心,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正因如此,我才能心無旁骛地投身學術研究,在學術領域有了如今的地位。然而此刻,她卻毫無征兆地倒下了。愧疚與自責如潮水般将我淹沒,我滿心懊悔,隻怪自己平日對她的關心太少,沒有好好地照顧她。我輕輕撫摸着她的秀發,那發絲雖已夾雜着幾縷銀絲,卻依舊柔軟順滑。我喃喃低語:“婉清,你一定要趕快好起來啊。咱老兩口風風雨雨相濡以沫半輩子,你可不能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丢在這世上不管啊!你不還等着海天親口叫你一聲……”我突然捂住嘴,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将那後半截話生生截斷在嘴邊,眼眶中洶湧的淚水幾欲決堤,卻被我強忍着,隻在眼内聚成一片晶亮的水澤,模糊了視線。

不到十分鐘,海天便匆匆趕回,身後跟着三名擡着擔架的醫護人員。醫生迅速展開初步檢查:“血壓心率正常,踝骨骨折,立即送往醫院。”緊接着,婉清被小心地擡上擔架。海天接過我手中沉甸甸的包裹,另一隻手臂又如往昔那般攬住我的肩頭,陪着我緊緊跟在擔架後面。

鏡春園與朗潤園水面頗多,常被學生們稱為“北大後湖”。尤其鏡春園,其主要建築區四周皆有水道環繞,湖泊相連,堤島交錯,隐匿于古樹荒藤間的北大教職工住戶少說也有百餘戶。園内道路多為石闆橋與小徑,部分路段狹窄難行,自行車都難以順利通過,因此,即便救護車趕來,也無法駛入園區,隻能停在附近的鏡春路上。如此一來,擔架至少得行走二三百米的距離。一路上,海天雖心急如焚,卻始終穩穩地守護着我,并不時提醒醫護人員放慢腳步、保持平穩,一切以兩位老人的身體狀況優先。在他溫暖而有力的懷抱裡,我的情緒逐漸平複,最終順利走過這段曲折的道路,與擔架一同登上了救護車。

到了醫院,海天便讓我隻負責陪伴在婉清身旁,而挂号、繳費、拍片、檢查、住院登記等所有需要跑腿的事務,皆由他一人包攬處理。檢查結果很快便出來了。頭部與心髒均未發現異常,身體的其他主要指标也都處于正常範圍之内,此次的昏迷是由于近期勞累過度所緻,很快便可蘇醒。唯一嚴重的傷情是踝關節處的粉碎性骨折,幸運的是并非開放性骨折,因而無需進行手術。醫生手法娴熟地為婉清打上石膏,并告知隻需認真調養休息三個月,便可恢複如初。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海天都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我一直緊繃的神經刹那間松弛下來,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濕潤了。海天原本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長氣,那隻因緊張而一直緊握的拳頭也慢慢松開。接着,他擡手抹去額頭細密的汗珠,轉而對我說:“蘇伯伯,您回竹吟居好好睡一覺吧,或者找個地方小憩片刻,今晚我來照看伯母就好。”

我緩緩搖了搖頭:“我哪裡睡得着啊!海天,既然你伯母沒什麼大礙,你就回去吧,這裡我一個人就夠了。明天你還得上課呢!”

“還是我來吧!”海天固執地說,“我明天上午隻有中國現代文學一節課,之前我抽空借醫院的電話跟嚴家炎主任取得了聯系,已經勞煩他替我向錢老師請假了。蘇伯伯,您看伯母現在身體虛弱,要是您也累到了,誰來照顧她?為了她,您也要保重自己啊!”

“這個嚴老頭子,居然把自家的電話号碼都給了你,他想幹什麼?”病床上蓦然傳出一聲雖顯虛弱卻滿含忿忿不平的話語。我和海天皆是一驚,迅速回過頭去。病床上的婉清已睜開雙眼,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可面容之上卻清晰地浮現出一抹氣惱之色,顯然是對嚴主任将電話号碼給海天一事極為不滿。我和海天同時搶步上前,幾乎一起驚喜地喊出來:

“婉清,你醒了?”

“伯母,你醒了?”

婉清睜着一雙略顯失神的眼睛,目光中透着幾分茫然,緩緩地在我與海天臉上遊移。“老頭子,海天,我這是怎麼了?我隻記得好像踩在白菜幫上,稀裡糊塗就摔了一跤,然後便什麼都不記得了。”說着,她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微微張嘴,“喲,我這個腳啊,腳腕怎麼這麼疼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說着,她就要下意識地擡起腳,海天眼疾手快,趕忙伸手輕輕按住她的腿,耐心解釋道:“蘇伯母,您不小心摔了一跤,直接昏過去了。蘇伯伯和我趕緊把您送到醫院,好在經過檢查,身體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腳踝摔傷了。這不,剛給您打上石膏,石膏還沒定型呢,您可千萬别亂動。等明天早上石膏定型了,您就能出院回家調養了。您放心,好好養上三個來月,您就能痊愈了。”

“三個月!”婉清瞬間瞪大雙眸,滿是驚惶與不甘,“這……這豈不是要拖到下學期開學?整個寒假可就全泡湯了!這絕對不行啊!絕對不行!我們原本還打算……””話還沒說完,她就咧了咧嘴,猛地吸了一口冷氣,像是一陣劇痛再次猛烈襲來。這疼痛像是在提醒她什麼,後半句話就被她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後,她凝視着海天,眼眸之中漸漸氤氲起一層朦胧的水汽。片刻後,她緩緩阖上雙眼,嘴角輕微地搐動着,似乎在強忍着什麼。可是兩行淚水依然不受控制的從她緊閉着的眼角溢出,順着臉頰蜿蜒而下,悄然滲進耳畔的枕巾,暈染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我的心一陣酸楚與脹痛。婉清,這個渾身散發着母性光輝,卻注定一生都不能成為母親的女人,就在兩個小時前,她還興緻勃勃地計劃着寒假如何帶海天去逛北京城,如何過一個“一家三口”的團圓年,如何在這個假期盡情釋放她幾十年無處安置的母愛,享受如泡影般短暫卻足以給她帶來巨大安慰的天倫之樂。可如今,這一切似乎都被這狠狠的一跤無情地擊碎。命運,總是待她如此苛刻。

海天的眼眶也漸漸泛起一片紅潮,嘴唇微微顫抖着,開啟又閉合,幾次欲言又止。然後,他緩緩地、輕輕地俯下身去,用他那修長的,骨節分明卻略顯粗糙的手指,溫柔而仔細地擦幹婉清眼角的淚痕,又輕輕地握住婉清的手,在她耳邊溫柔而誠摯地說:“伯母,别難過了。期末考完試後,我天天過來陪您,您教我法語和西班牙語,好嗎?”

婉清瞬間如被電擊一般,猛地睜開雙眼,眼中那份悲傷和失落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璀璨的卻又難以置信的光芒。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另一隻手,緊緊握住海天那雙粗糙的大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隻有這般用力,才能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虛幻的夢境,才能挽留住海天,不讓他在下一秒消失于命運變幻莫測的迷霧之中。“真的嗎?海天!”她的聲音音帶着一絲顫抖,“你……每天都能來?每天都能跟我學習嗎?”

“嗯!”海天輕輕地,卻是無比堅決地點點頭,聲音中帶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本來就打算再學兩門外語,隻是西語系基礎課程的課表與我們的課表沖突太大,所以這學期就沒安排上。我想着正好利用假期時間,向您潛心求教、好好學習,就是不知道您肯不肯教我。”

婉清的眼中立刻迸發出一陣狂喜,宛如在暗夜中乍然綻放的禮花。“傻孩子,你怎麼不早說?”她的聲音帶着嗔怪,語氣中卻是滿滿的寵愛,“别的不敢說,教這兩門語言,伯母是最拿手的了。你就踏踏實實地跟着我學,半年過後,讀外國名著原版,跟外國人聊天兒那都不成問題。”

我也心中一暢。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仿佛一陣勁風,把心中籠罩的陰霾吹得了無蹤迹,又如春日裡破雲而出的暖陽,帶着蓬勃的生機與熱力傾灑而下,将心底每一處幽微的晦暗都映照得澄澈通明。“是啊,這兩種語言你伯母教了二十多年,連西語系的學生都說,隻要跟着林老師好好學,資質再差也沒有學不明白的。”我的聲音都帶着釋然與暢快,“海天,就你這腦子,估計用不了半年,一個寒假差不多就能流暢地讀原版名著了。”

“拉倒吧,語言是一個積累的過程,哪有那麼容易?更何況一下子學兩門外語。”婉清唇邊依然帶着笑意,輕輕拍了下海天的胳膊。突然,她眉頭蹙了蹙,仿佛又想起了什麼,笑意迅速收斂,下意識地把海天的手又使勁兒往自己身邊拽了拽,帶着幾分告誡說道:“不過,海天呐,你可千萬别被那嚴老頭子的小恩小惠給收買了。那老家夥,學校給他配電話,是讓他瞎折騰的嗎?哪個領導能把家裡電話随便告訴學生啊?就連中文系學生會主席都不知道他家号碼,他倒好,直接給了你!明擺着沒安好心。我就問你,你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是不是說,你甭擔心,安心去弄你自個兒的事兒,落下的功課他讓錢理群抽空給你補上?”

海天用另一隻手撓了撓腦袋:“他……不是這麼說的。他說,落下的功課,他會找時間親自給我補上。”

“你看,司馬昭之心不是?”婉清瞬間如火山噴發般激動起來,身體猛地一掙,不顧一切地就要坐起來,那股子沖勁仿佛能沖破一切阻礙,把病床都震得微微搖晃。我和海天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我一個箭步沖上前,雙手死死摁住婉清的腿,海天則撲到床邊,用整個身子抵住婉清的肩部與上半身,嘴裡不停地念叨着:“伯母,您别激動,千萬别激動!”

婉清無奈地躺在了床上,臉上依然滿是憤懑不平,原本病弱蒼白的面容此刻漲得通紅,聲音也因憤怒而變得尖銳急促:“我早就看出他心存不軌。海天,你聽他課沒問題,畢竟他還有幾分真本事,但可千萬别被他忽悠住了,稀裡糊塗上了他那條賊船。我看就憑你那資質,還是跟你蘇伯伯學習古代文學比較……”

我連忙重重地咳了幾聲,總算截斷了婉清的話頭。海天臉上帶着幾分無奈,深邃的眼眸中卻藏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伯母,您就放心吧!我心裡有數。”他蹲在病床邊,拉起婉清的手,輕輕拍着她的手背,那模樣不像是安慰一個年過半百的長輩,倒像是安慰一個正使着小性子、滿腹委屈的孩子。

婉清這才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可須臾間,那笑容便在唇邊凝滞,似乎一陣劇痛再度席卷而來。她的面容微微扭曲,嘴角下意識地咧了咧。海天的眼眸中再次掠過那抹深深的疼惜。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輕聲對婉清說:“伯母,您還是睡一覺吧,睡着了就不疼了,還能養養精神。”

婉清無力地搖了搖頭:“這疼得跟針紮似的,哪能睡得着哇!海天啊,你還是回去睡一覺吧!我這兒除了疼,也沒旁的大毛病,你在這兒幹耗着也不頂啥事兒。年紀輕輕的,别把自個兒身子骨兒熬壞了。”

海天卻沒有動:“伯母,等您睡着了我再走。我在這裡陪您說說話,或者給您唱唱歌,您聽着聽着,或許就睡着了。”

“你……還會唱歌?”婉清一下子來了興緻。

海天輕輕笑了笑,神色有些腼腆:“我唱歌水平一般,頂多就是不跑調。不過法語和西班牙語的歌我可不會唱,英文歌倒是會幾首。伯母,要不我給您唱一首英文歌怎麼樣?”

我在一旁忍不住笑了:“海天呐,你有所不知,西語系的老師不管教什麼語種,就沒有不精通英文的。想當年英語專業本就隸屬于西語系,後來規模壯大了,才獨立門戶自成一系。你盡管去唱便是。你伯母那英文水平,看英語電影都無需字幕輔助,你這一唱,她指定能聽得明明白白。”

海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多慮了。”随後,他清了清嗓子,沉思片刻,緩緩開口,唱起了那首著名的《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

這是我第一次聽海天唱歌。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與安撫的力量,仿佛冬日裡的爐火,無聲地散發着融融暖意,又似靜谧夜空下的幽遠笛音,絲絲縷縷地沁入人心,将人心中的浮躁與不安輕柔裹覆。婉清一開始還饒有興趣地聽着,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海天,滿含着欣賞與愉悅。聽着聽着,她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原本專注的目光開始有些散漫,眼皮也慢慢變得沉重,像是被無形的手緩緩牽拉着。她的腦袋微微歪向一邊,幾縷發絲垂落在臉頰,呼吸也逐漸變得均勻而綿長,就這樣在海天的歌聲裡,漸漸進入了夢鄉,臉上的神情安詳而恬靜,仿佛暫時忘卻了病痛的折磨。

海天卻沒有立刻停下來,依然一遍一遍反複地唱着。直到确認婉清睡熟了,他才悄悄止住了歌聲,小心翼翼地松開那隻一直緊握着婉清的手,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識地轉動幾下已然酸麻疲憊的手腕,随後又細緻地為婉清拉好被子,仔仔細細地掖好被角,緊接着,他轉過身來,輕聲對我說:“蘇伯伯,伯母這條腿的狀況極為關鍵,分毫都不能有所差池。您年紀大了,又辛苦忙碌了這麼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打個瞌睡,一旦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上半夜就由我來守着吧。您在旁邊這張空床上睡一覺,養足精神,下半夜再來替換我。”

我怔了一下:“你不是說你伯母睡着了就走嗎?”

海天笑了笑:“我不這麼說,伯母不放心啊!”然後,他握住我的手,鄭重地說:“蘇伯伯,就按我說的辦吧!現在,還有比伯母的身體更重要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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