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春風拂過,突然間,所有的陰霾都被吹散,所有的煩惱都被消融,所有的壓力都被卸下,所有的缺失都被彌補,所有的角落都被希望的晨曦照亮,所有的空隙都被溫暖的愛意填滿,所有的遺憾與失落都被美好的現實慰藉。
窗外,北風依然肆虐,空氣依然寒冷。可是在我們心中,陽光卻帶着滿滿的熱情,溫暖了每一個冰封的角落;春水帶着盈盈的活力,解凍了每一寸沉睡的土地;泥土帶着勃勃的生機,滋潤了每一株萌發的草芽;花朵帶着豔豔的色彩,裝點了每一段人生的旅途。生命中最燦爛的日子,就這樣攜着缤紛的色彩、伴着悅耳的旋律,歡歡喜喜地來到了我們的身邊。
每一天似乎都充滿生機與活力。晨曦透過窗簾的縫隙,輕柔地灑在臉上,喚醒的不隻是沉睡的身軀,更是對新一天的熱切期待。而最令我們期待,最慰藉我們心靈,讓我們感到無限溫暖的,無疑是那一聲聲宛如天籁般的,自然而親切的“爸媽”。
“爸!媽!院子打掃好了,我先去買菜,早飯等我回來做啊!”
“爸!您第一節有課吧!正好我也要去上課,咱倆一起走,上完課後我接您回來。媽!您在家裡可别亂動啊,有什麼事等我和爸回來再說。”
“爸!媽!我回來了!今天天氣可夠冷的,我再給您倆的爐子裡添幾塊煤吧!”
“媽!您那壺茶喝完了吧!我再給您泡一壺好不好?”
“爸!咱家書房裡有沒有《周易正義·孔疏》啊!今天何老師上課時提到了這本書。之前我也讀過,就是裡面的觀點有點玄,有幾處我沒弄太透。晚飯後咱倆探讨一下如何?”
“爸!媽!明天冬至,咱們吃餃子吧!您二老想吃什麼餡的?”
“爸!媽!我回西廂房了,有事叫我啊!晚安!”
……
這一聲聲爸媽,灑在竹吟居的每個角落,是那樣随意而坦然,帶着一股自然而然的誠摯與依戀,每一聲都将家的味道與溫暖在空氣中彌漫,仿佛失落歲月裡意外尋回的稀世珍寶,珍貴得令人心顫。婉清就曾悄悄對我說:“你說,咱倆剛成婚那陣兒,我給公公婆婆改口叫爸媽,雖說之前在竹吟居都住了好幾年了,可冷不丁一叫,嘴皮子就是不聽使喚,愣是叫岔了好幾回。可咱海天,打管咱倆叫爸媽起,就一次沒錯過,喊起來那叫一個順溜兒,就跟他自打落地就這麼叫,叫了一輩子沒改過口一樣。你說這一聲聲爸媽,聽着咋就那麼得勁兒呢?我這心裡啊,越聽越美,聽多少遍都不帶膩味的。”
我扭頭看着婉清,她那原本略顯蒼白的面龐如今像是被一層柔和的光暈籠罩着。眉梢眼角透着藏不住的笑意,眼角的細紋都好似被這滿心的歡喜熨平了幾分,嘴唇微微上揚,帶着一抹淡淡的、幸福的弧度,臉頰也泛着淡淡的紅暈,像是春日裡盛開的桃花瓣。我知道,自從海天叫了那聲爸媽後,婉清就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整個人都換了個模樣。盡管腳傷仍限制着她的行動,使她至今無法下床,但那精氣神卻全然不同往昔。她不再有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态,更将“讓腳上好得慢一點,好不了也無所謂”的奇怪念頭抛到了九霄雲外,巴不得腳傷在明日就徹底痊愈,好再次攬過所有的家務活兒,讓海天能妥妥地歇上一歇。“這孩子這段時間累得像個陀螺似的,我可不忍心拖累他一輩子。”婉清目光中滿是慈愛與疼惜,“我心裡一直琢磨着給他弄點好吃的補補呢。你瞧瞧,他呀,除了那頓餃子,就沒吃過我親手做的飯,淨忙前忙後的給咱倆弄吃的了。哪有當兒子的沒吃過媽親手做的飯的?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你就不怕他哪天不叫咱爸媽了?”我含着笑意打趣道。
婉清“噗嗤”一聲樂了,那笑容裡滿滿當當都是自信與笃定:“這天底下哪有當父母的,擔心自家孩子不叫自個兒爸媽的事兒啊?咱這寶貝海天,我心裡可跟明鏡兒似的。他這人呐,要麼不叫,這一叫就是一輩子。什麼血緣不血緣的,在他心裡頭,咱就是他親爹親媽,他就是咱的親兒子,這可是闆上釘釘、天經地義的事兒。甭說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帶改轍兒的。”
我不禁暗暗點頭。的确,海天這孩子一旦認準了某種情感,便會毫無保留地全身心接納與投入。我知道,自從他緊緊擁住我們,深情喊出“爸媽”的那一刻,就已然将我與婉清視作親生父母,全心全意地融入了這份特殊的天倫情誼之中。那象征着家庭關系最深層次聯結的,世界上最動聽的稱呼,他在竹吟居内叫得酣暢淋漓,出了竹吟居同樣叫得大方自然、親切熱忱。就在他首次喊我們“爸媽”的次日,他來到文史樓接我。那時我剛給大二的學生上完課,他一路徑直走上講台,利落地替我收拾好東西,然後轉過身來,臉上帶着仿若與生俱來般自然的神情,輕快地說:“爸,咱回家吧!”
誰都沒有想到,我竟會在不經意間忘了關閉講桌上的麥克風。于是,他那一聲“爸,咱回家吧”,就這樣通過擴音設備,清晰而響亮地回蕩在整個教室。教室裡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喧嘩吵鬧都瞬間消失,那些還未離開教室的學生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們,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詫異。那突如其來的靜谧,讓我不由得感到一陣窘迫與尴尬,下意識地迅速關掉了麥克風。隻有海天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神色依舊那般從容。他有條不紊地幫我穿上大衣,動作輕柔而細緻,又為我戴好帽子和手套,随後,仿若什麼都未曾發生過一般,自然而然地攬住我的肩膀,在衆人那仍未回過神來的一片沉寂之中,穩步向教室外面走去。
終于,當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帶着滿心疑惑與些許試探問道:“章海天,你叫蘇老師什麼?你……什麼時候認他為爸爸的?”
海天微微轉過頭,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慌亂與不安,甚至都沒有去尋找那個發問之人究竟是誰,隻是用他那低沉的,帶着磁性的聲音平靜地回答:“他就是我爸爸,什麼時候都是。”
說罷,他轉過頭,攬着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沒有理會身後一道道震驚詫異的目光,也未曾留意到我眼角悄然湧出,又被偷偷拭去的淚水。
就這樣,我與海天父子相稱的消息如一陣疾風,短短一日間便席卷了中文系的每一寸土地,其風聲之勁,連其他院系的師生也有所耳聞。接下來的幾天,不管是在文史樓、五院,還是校園的其他地方,隻要我們一現身,總會被一道道審視的、疑惑的、研判的目光緊緊纏繞。置身其中的我,心底難免泛起絲絲局促與不安。而海天卻似渾然未覺,依舊氣定神閑,泰然處之。在衆人的目光中,他對我的親昵有增無減。那一聲聲清脆響亮的“爸”,毫無顧忌地在人群中炸開,聽起來是那麼親熱而自然,仿佛在他的世界裡,隻有我們父子間的情誼才是最值得珍視的。他會穿過人群,興高采烈地向我跑來,拽住我的衣袖微微搖晃,嘴裡還念叨着一些生活裡的小事情;有時他會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臂,或者親密地摟住我的肩膀,與我并肩走在校園的小道上,一路上的話語就像涓涓細流,源源不斷地淌入我的心田,讓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濃濃的父子情。如果是騎自行車,他依然讓我坐在後座,穩穩當當地載着我前行。碰到老師和同學好奇地詢問,他總是毫無忸怩之色,高聲回應“回家”“送我爸去趟五院”之類的話,仿佛他已經在燕園住了一輩子,叫了我一輩子的“爸”一樣。那自然流露的真情,仿若春日暖陽,融融灑灑,輕易穿透周圍那一道道或驚或疑的目光,直直照進我的心底,驅散了心中絲絲萦繞的局促不安,讓我徹底融入這份至純至性的父子深情之中。于是,我也會貼心地為他抹去額頭的汗珠,輕輕地整理他微皺的衣領,和他一起坦然地在人群中穿梭,像往常一樣和熟人打招呼。甚至當遇到他不認識的老師時,我也會以父親的身份為他介紹:“海天啊,這是哲學系德高望重的湯一介教授,也是咱們系樂黛雲教授的老伴兒,來,快向湯伯伯問好!”海天會禮貌又大方地鞠躬問候:“湯伯伯好!常聽我爸爸說起您,今日有幸得見,實乃晚輩之福。”而對方在短暫的驚愕過後,也會回以爽朗的笑聲:“哈哈,原是震動北大的章海天!果然不凡,頗有乃父之風,少年可畏啊!”每當聽到這樣的誇贊,我們父子倆就會默契地相視一笑,心中滿是歡喜與自豪,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我們之間深厚的父子情誼和無盡的溫暖。
或許是我與海天之間坦然相處的模樣,尤其是那父子般親密無間的情感流露,在不經意間感染了周圍的人。中文系和北大的老師們震驚過後,很快恢複了平靜與坦然,不僅認可了海天“家屬”的身份,一些關系較近的老師在見面之際,還會滿懷真誠地向我道賀,那一聲聲祝賀裡,滿是對我們關系的接納與祝福。當然,偶爾也會穿插幾句诙諧幽默、無傷大雅的調侃。記得歲末之際,中文系給每位老師發了一批年貨。我聞訊後前往五院領取。剛進走廊,就看到大家已經排起長長的隊伍。人雖多,我卻一眼看到了海天高大的身影。他排在隊伍的前列,已經快到門口了。負責發放年貨的小董正跟他攀談:“喲,海天來了。你爸呢?怎麼沒和你一塊兒來?”
“我不太清楚,應該在家吧。”海天搖了搖頭,平靜而自然地說,“我媽身邊不能長時間沒人照顧。我在回家路上碰到王福堂老師,聽他提及此事,便随他一同過來了。”
“哦!”小董點了點頭,然後又擔憂地看了看身後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年貨,“今天的東西可不少,你一個人能拿得了嗎?
“沒事,拿不了我就多跑幾趟,權當鍛煉身體了。”海天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不經意一扭頭,眼睛裡瞬間迸發出驚喜的光芒,“爸,您什麼時候來的?”
“排半天了吧!”我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沉着臉說,“你看看,還有幾天就要考試了?不趕緊回家複習功課,倒跑這兒來排隊。耽誤了時間,回頭熬夜去補,你就不怕你媽心疼?”
“喲,老蘇啊,這才當了幾天爹啊,就急着訓兒子了?”不遠處的老何忍不住調侃道,“你家海天還用的着複習?那不是浪費時間嗎?我掐指一算啊,這次期末考試他準保又是第一,說不定還能拿個大滿貫。他但凡手下留情,少拉别人幾十分的差距,其他學生都得把他當菩薩供起來,天天阿彌陀佛地念着感恩呢。”
“何老師,您這話可就不對了!”我還沒來得及回應,海天就迫不及待地搶着說道,“我爸可不是才當了幾天爹,他一直都是我爸,他說我幾句,那是理所應當的。而且,我也不像您說的那麼厲害,我爸說得對,我要是不趕緊複習,肯定考不出好成績。”
這一番話頓時把大家都給逗樂了。王福堂邊笑邊說:“看看,父子就是父子。上天注定的緣分,哪能是咱們三言兩語就能給拆散的。老蘇,你好福氣啊!不過,你該不會是打算既認兒子又收學生吧!我聽說,你家婉清可是鐵了心要讓你那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寶貝兒子拜到你門下求學呢!”
“說的沒錯。”嚴家炎主任不知何時從他的主任室踱步而出,“你們是不知道,婉清出院後的第二天,我偕同理群,代表中文系前往竹吟居探望慰問。他家婉清看我那眼神啊,不說像看階級敵人那般,起碼也跟防賊似的。但凡我多瞅海天兩眼,多跟他說幾句話,她都如臨大敵,好像生怕下一秒我就會使什麼手段把海天給拐跑了。”
“哈哈!”走廊裡再度回蕩起一陣開懷的笑聲。我和海天都有些不好意思,海天還試圖為婉清辯解幾句:“嚴主任多慮了。我媽并非故意針對您,她是怕我不懂事,哪裡做得不好失了禮數……”
“行了,海天!别替你媽找借口了。”錢理群笑着打斷了海天的話,“你要是還不懂事,那整個中文系就找不出懂事的學生了。那天的情形我可全瞧在眼裡,嚴主任說的簡直精準到了頭發絲兒!特别是嚴主任跟你商量哪天給你補課的時候,你媽臉上那副警惕和戒備的模樣,我現在就算閉着眼,都能在腦海裡清晰地描繪出來,就好像嚴主任不是要給你補課,而是要把你拐到外太空去,讓你們母子從此分離,天各一方似的。”
衆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海天也腼腆地低下頭,嘴角噙着笑意,臉頰也悄然泛起了紅暈。嚴主任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海天,不用害羞。母子情深,那個母親不護犢?我們都理解。不過今日看來,這兒子護着爹媽,也是毫不含糊啊!”
大家紛紛笑着點頭稱是,我也笑了起來,心中那份尴尬已被身為父親的驕傲和得意所替代。接着,我拉過海天,溫柔地摩挲着他的頭,面向走廊裡一衆中文系老師,神色鄭重地說道:“諸位,我坦言,海天無疑是極為優秀的孩子。身為父親,我衷心感激大家一直以來對他的關心與照拂。方才嚴主任和理群提及之事已屬過去,即便如此,海天能夠作證,我始終未曾有過勸說他拜入我門下的隻言片語。”見海天不假思索地點頭認可,我又繼續說下去,“現在,我代表我們夫妻倆向大家表個态,我的兒子今後要選擇哪個專業,哪位導師,走那條學術研究道路,皆由他自行定奪,我與他母親絕不橫加幹涉。當然,若他執意選擇我做導師,我也不會拒絕。但倘若他鐘情于其他專業或導師,我們也不會勉強。”
話音剛落,走廊裡好多雙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連嚴主任都深吸了一口氣。張少康和王理嘉兩位主任居然同時脫口而出:“老蘇,此言當真?”
“二位主任,你們就放心吧!”海天搶在我前面接過了話茬,“我爸說話,哪有不算數的?”
“瞧瞧,這又護着他爹了吧?”剛領完年貨的王福堂轉身輕拍海天的肩膀,繼而笑着對我說道,“老蘇,輪到你們了,趕緊帶着你兒子領年貨吧。不然,又該怪我們耽擱你兒子那寶貴的複習時光了。”
一句話又引出一陣善意的笑聲,似乎空氣中都彌漫着溫馨與歡樂。在衆人理解與祝福的目光中,我和海天順利領取了年貨。年貨的數量的确頗為可觀,海天自行車的車筐被塞得滿滿當當,車把上也挂了好幾袋物品,後座上更是疊放着兩個大箱子。即便如此,我手中仍拎着兩條魚和一隻雞。海天隻能推着車,與我一同緩緩向竹吟居走去。
“爸,您和我媽之前不是一直惦記着讓我跟您學古代文學嗎?今天怎麼改主意了?”海天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深邃的眼眸望向我,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我不禁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怎麼?你這都看出來了?”
海天腦袋微微一偏,朝身後的五院方向俏皮地努了努嘴:“那些老師們都看出來了,我又不是傻子,還能看不出來?”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也是。就你媽那直性子,心裡頭藏不住一星半點兒的事兒,所有的情緒和想法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你要看不出來才怪呢。海天,不瞞你說,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萌生了要收你為徒的想法。那感覺很奇妙,不僅僅是一個老師對優秀學生的那種欣賞與喜愛,還纏繞着一種難以言喻、仿佛前世就有的親近感。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咱們仨相處得越來越融洽,這感情啊,也像藤蔓一樣肆意生長,早已突破了師生之間那層界限,變得如同家人般親密無間。那時你或許還沒有明晰這份情感,但我和你媽心裡是清楚的。隻是,多年來那種求而不得的心酸與無奈,就像一片陰霾,一直籠罩在我們心頭,讓我們不敢去奢求這份看起來是遙不可及的渴望。那段日子裡,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盼着你能成為我的學生,這樣你留在我們身邊的時間就會更長一些。所以你媽才會像一隻守護幼崽的母獸,對每一個試圖把你納入門下的老師都充滿了敵意,生怕一個不小心,你就被他們搶走,離我們而去了。但即便如此,我們也始終堅守着底線,沒有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你,不願讓這份沉甸甸的期望成為你肩上的負擔。如今好了,不管你将來踏上哪條專業道路,師從哪位導師,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寶貝兒子,一生都與我們緊緊相連,再不會分開。所以啊,我和你媽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徹底放手,絕不幹涉你對人生道路的選擇。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有權決定該怎麼走,我和你媽就安安心心當好你的堅實後盾,讓你知道不管遭受怎樣的坎坷挫折,總會有一個溫暖的港灣接納和保護你,讓你疲憊的心靈有處可依。”
海天靜靜地聽着,深邃的雙眸變得專注而動容,嘴角漸漸收起了那絲似有若無的笑意,表情愈發凝重,眼眶也微微泛紅,像是被這深沉的情感所觸動。待我說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微微滾動,像是在努力咽下心中翻湧的情緒,随後深吸一口氣,輕聲說道:“爸,我懂了,我會好好走自己的路,也會一直守着咱們這個家。”
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潮,心裡像是被一股暖流緩緩淌過,那是一種欣慰與感動交織的滋味,是多年的期盼終于塵埃落定後的踏實與安心。我什麼話也沒說,隻是默默地伸出手,幫他仔細正了正後座上的兩個大箱子。然後,我與他并肩,一同向着竹吟居——那個充滿愛與溫暖、承載着我們共同回憶與未來希望的家走去。
這樣的日子,每一天都滿溢着幸福的味道,每一天都流淌着溫馨的韻律,每一天都在平凡中綻放着獨特的光彩。我對攝影的熱情再度高漲。隻不過鏡頭徹底改變了方向,不再關注别人家的孩子,所有的焦點都凝聚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不管是他在竹吟居書房中靜心研讀,在暖黃燈光下伏案疾書,在廚房竈台邊精心烹饪,還是在未名湖畔暢快奔跑,在校園小路悠然騎行,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用相機留存這些珍貴的瞬間。甚至有好幾次,我悄悄來到海天上課的教室外,透過那扇門玻璃,偷偷捕捉他全神貫注聽講或是與老師同學熱烈互動的模樣。一次在現代文學課上,當他和同學們正為魯迅的文風争論不休時,我因拍攝太過入迷,身體一時失控,撞開那扇虛掩的門,一個踉跄闖進教室。一時間,一屋子的學生都驚愕地轉過頭來望向我,正在侃侃而談的海天也瞬間愣住,臉上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眼神中卻也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無奈。而我則尴尬地站在原地,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釋,卻又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說起。
站在講台上的錢理群連忙過來解圍:“喲,蘇老師啊!又來為校報拍攝素材呢吧!下次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大大方方進來拍就好,别總覺得會不好意思打擾我們上課。學校的工作總歸是要開展的嘛!海天,你接着說,不用管你爸,讓他随便拍。”說着,他還沖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别忘了給我也拍一個鏡頭啊!”
海天張了張嘴:“剛才我說到哪裡了?”
周圍同學也大眼瞪小眼。片刻後,一個女同學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也忘了你說到哪裡了。”
錢理群無奈地朝我聳了聳肩膀。我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連忙說了幾句抱歉的話,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在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麼,于是再次把頭探進來說:“海天,我記得你最後一句話是‘那個時代需要的是直面慘淡人生的勇士,而不是風花雪月的文人。’”。
話一出口,教室裡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那笑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散了尴尬的陰霾。連站在台上的錢理群都樂不可支,一邊笑着,一邊用手指着我調侃道:“蘇老師,您這可真是‘神來之筆’啊!”海天則帶着一個半是尴尬半是無奈的苦笑說道:“爸,您這記性比我還好啊!”
當晚,一家人圍坐在竹吟居的飯桌前吃晚飯時,海天終于忍不住,像個告狀的孩子一般,将白天課堂上那尴尬的一幕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婉清,說完還不忘大吐一番苦水:“媽,您看,我本來就不太習慣照相,我爸可好,整天拿個相機左一張右一張地給我拍照,在家裡拍拍也就罷了,還跑到外面去拍,如今又在我們的課堂上來這麼一出,讓我和他都尴尬得不行。您說說他這樣合适嗎?”他邊說邊皺着眉頭,話語裡滿是無奈與委屈,眼睛還時不時地瞅瞅我,那神情,活像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在向母親讨要一個公道。
“喲,海天,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我緩緩放下手中筷子,挺直了腰闆,理直氣壯地說,“我承認,今天這一檔子事是有些不妥,不過也是事出意外,我本無意打擾你們上課的。你設身處地想一想,身為父母,哪個不想給自己的孩子多拍些照片?恨不得把孩子的一颦一笑都記錄下來才好呢!我已經錯過了你的童年和少年時光,現在多拍幾張照片,難道不應該嗎?”
“是啊,海天,你也别埋怨你爸了!”婉清也放下筷子,側身面向海天,臉上帶着一抹理解的淺笑,眼神中滿是溫柔與憐惜。她輕輕擡手,慈愛地揉了揉海天濃密的黑發,輕聲勸慰道:“您爸這人呐,以前就是因為家裡沒個孩子,他心裡沒着沒落的,才一股腦兒把心思都放在這攝影上頭。那時候,他最樂意拍的就是北大那些年輕的學子們,就跟着了魔似的,快門咔嚓咔嚓一個勁兒地按,咋拍都拍不夠。其實我心裡明白,他就是想從那些孩子的眉眼間、笑容裡,幻想出自己孩子該是啥模樣。可拍來拍去,到底還是别人家的孩子。每回他把那些照片送出去,我都能瞧出他眼神裡藏着的失落。瞅着他那表情,我心裡頭也不是滋味兒。現而今,咱老兩口好不容易有了你這麼個寶貝兒子,他能不激動?能不稀罕?就盼着能多拍幾張你的照片,把以前那些沒機會記錄自家孩子成長的遺憾都給補上。你就多擔待着點兒,别跟他較這個真兒啦。”
海天靜靜地聽着,原本微微蹙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眼中那淡淡的委屈神色也如輕煙般緩緩消散。他的鼻翼微微翕動,眼神裡的動容如漣漪般蕩漾開來。片刻後,他緩緩起身,走到我和婉清面前,輕輕蹲下身子,雙手分别握住我們的手,臉上帶着一絲赧然與誠懇,聲音略微沙啞卻飽含深情:“爸,媽,是我不懂事,沒有理解爸的這份深沉愛意與良苦用心。将來有機會,我把我童年和少年時的照片拿來幾張,讓您二老看看我那時的模樣。以後爸想拍就拍,愛拍多少就拍多少,我絕無二話。隻不過有個小小的請求,盡量别打擾我的學習和生活。不過一旦打擾了,我——也不會埋怨。”
聽着海天這番情真意切的話語,我的心像是被一股溫熱的潮水所淹沒,那股暖意從心底深處緩緩蔓延至全身。,我隻是緊緊地握住海天的手,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傳遞着内心的千言萬語。婉清也微微紅了眼眶,可她卻故意清了清嗓子說道:“别介,憑啥不埋怨他?以後你爸要是因為拍照,影響我寶貝兒子的學習和生活,咱就罰他做一天的飯,看他還有沒有記性。”
還沒等我做出回答,海天立刻苦着臉說:“别,還是我做飯吧。要這麼罰他呀,不僅他受苦,咱倆也得跟着遭罪。”
婉清率先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我也毫不慚愧地開懷大笑,邊笑邊高聲說道:“瞧瞧,到底是兒子知我疼我!”海天佯作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可那嘴角卻似自己有意識般迅速上揚,原本故作嚴肅的面容刹那間如冰雪遇暖消融。緊接着,一陣爽朗且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從他口中爆發而出,恰似一陣清風拂過竹林,引得竹吟居這方小天地内的空氣都跟着歡快震顫,不多時,便再度被這歡聲笑語徹底盈滿。
從此之後,我拍照愈發無所顧忌。新年聯歡時,我索性在海天班級裡安營紮寨。盡管海天隻表演了一個節目——在一位彈吉他的男生伴唱下,演唱美國鄉村民謠歌手約翰·丹佛那首經典的《鄉村路帶我回家》,而我卻将所有鏡頭都聚焦于他一人:他面帶微笑觀賞節目時的惬意、與主持人交流互動時的靈動、和同學們一同鼓掌歡呼時的熱忱、與大夥齊心協力把班主任張萬斌推上舞台時的俏皮……他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舉止,在我眼中都遠勝旁人,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用相機把他的一颦一笑統統留存。對于他表演的那個節目,我更是全方位多角度地拍攝,隻恨自己沒有錄像機,不能把聲音和動态完整收錄下來。當我把精心挑選出來的照片呈遞給校報的圖片編輯時,他逐張翻閱,足足看了兩遍,而後苦笑着打趣:“老蘇,你不會是讓我們給你家海天單獨來一版新年專輯吧!”
“這就是我眼中最美的聯歡瞬間啊!”我立刻反駁道,轉而又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你看,反正我家海天長得儀表堂堂,在學校裡知名度也頗高,你就随便挑兩張。當然,若是不選也無妨,這孩子向來低調,我拿回家放在相冊之中,閑暇時随手翻看幾下,也是極為惬意之事。”
“瞧瞧,這一有了兒子,連說話的底氣都足了不少。”那位編輯被我逗樂了,“我看現在啊,除了你家海天,你眼中也瞧不見其他人了。罷了罷了,我就挑兩張照片。有你家海天的照片在,咱校報的人氣也能更上一層樓。誰讓你那寶貝兒子長得又帥,還那麼出色呢!”
新年一過,期末考試立刻接踵而至。果然如老何所料,海天真的拿了一個大滿貫,四門專業課都拿了滿分。當然,其他同學的成績較之期中考試也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所有同學都過了及格線,還有一些同學達到了八十分以上,甚至有一兩個同學超過了九十分。這樣的情況讓大家的心裡多少感到一些平衡,所以海天此次的高分沒有引起任何波瀾。不過錢理群還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關鍵所在:“不要說他們和海天的差距縮小了多少,這沒什麼實際意義。期末考試的難度可比期中時降低了不少,畢竟這關系到學業成績。他們答了九十分,是因為他們隻能答九十分。而海天答了一百分,是因為卷面隻有一百分。”
放假前夕,海天給自己的父母寫了一封信,向父母詳細叙述了不能歸家的緣由,也深情回顧了這一學期與我們相處的往昔點滴。而我也心懷敬意與虔誠,給海天的父親寫了一封親筆信:
一白弟如晤:
向未通箋,每生企慕。
兄居燕園,累世研古,承家學之澤,忝為北大中文之師,于古學稍有建樹。海天常述君與祖父之風範,聞之令兄心折。君于繪藝專精,且品節高堅,雖履艱危,志節不渝,海天自幼蒙君善育,其情至厚。兄雖未親睹君容,然久仰高風,渴思一見。
兄與室人相偕廿載有餘,奈膝下虛懸,常盼天倫之樂。海天入庠序以來,與兄初逢,便覺神交已久,其後相處,其德才兼備,器宇不凡,令兄傾慕,情逾師生,漸同骨肉。拙荊遭踝傷之厄,海天侍奉左右,愈後入居竹吟,料理庖廚,關懷備至。兄嫂感其情,遂結母子、父子之緣,此誠天賜厚福,兄嫂珍之重之。
兄已矢志視海天若己出,必全慈愛之責,護其周全。盼君與夫人能察此心,體此誼。他年若有機緣,務期把晤,海天所至,皆有親長呵護。兄嫂亦殷盼與君伉俪相晤,共話衷腸。
書不盡言,敬祝康安。
兄:蘇文
為了表示尊重,我特地選用了帶有淡雅竹紋的信箋紙,以毛筆工整書就信件内容,依傳統禮儀,将信紙折為三折,小心裝入中式信封。随後,将此信與海天的信件一道寄往蘇州。兩周後,我收到了回信。展開一看,竟也是用毛筆書寫。素箋之上,鋪展一手蠅頭小楷,筆畫精到,疏密有緻,字勢挺秀,規整間透着靈動,嚴謹處溢出文雅,一字一句皆措辭典雅,語義真誠:
蘇文兄惠鑒:
展翰之際,思緒紛然。
昔者,家父曾悉心研讀兄之佳作,對兄之才情學識推崇備至,彼時兄之大名已如雷貫耳。豈料時光流轉,海天于北大求學,竟有幸與兄締結此等深厚緣分,實乃冥冥中奇妙之安排。
海天頻傳書函,盛譽兄之博學洽聞與傲然風骨,且兄于海天品德修業之引領,如明燈照路,令其獲益匪淺,吾亦聞之欣然。兼之兄嫂于海天生活瑣事關懷備至,點點滴滴盡顯慈愛,海天感恩之意溢于言表,吾觀此亦動容不已。
海天性雖剛直倔強,然天賦聰穎睿智,心地純善無欺,為人寬厚大度,實乃可琢之璞玉。若得兄嫂傾心力雕琢,日後必成棟梁之材。故切望兄嫂施之嚴教,勿使流于驕縱,促其德馨業精,方不負兄嫂一腔拳拳深情與殷切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