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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番外:蘇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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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兄嫂待海天如親子,此緣天賜,殊為難得。吾已鄭重囑告海天,定要以敬愛吾與拙荊之心,全孝養侍奉兄嫂之禮,兄嫂既為其至親父母,海天自當銘刻肺腑,永志弗忘,傳承孝道于始終。

常盼機緣時至,能與兄嫂相晤,同品香茗,暢叙幽懷,共話海天成長之曆程,家族情誼之綿長。

臨書神馳,不盡欲言。

弟:章一白敬呈

放下書信,我沉思良久,随後對海天感慨道:“海天啊,你往日時常提及祖父對你的諄諄教誨。依我之見,祖父對你父親的教導,亦是頗下一番苦功啊。單瞧這信上的蠅頭小楷,筆筆力透紙背,古漢語運用得當,言辭懇切,語義誠摯,此等書法與文字功底,絕非尋常之人所能輕易達到。”

海天點了點頭:“其實,祖父當年對父親的訓導,比對我嚴苛得多。如今祖父已去世兩年了,可父親每次提到他,敬畏之情仍溢于言表。同樣,父親對我也是要求甚嚴,不過聽他講,跟祖父對他的嚴厲程度比起來,還差得遠呢。祖父常常指着我對父親說:‘此子禀賦卓異,遠非你所能及,且生來勤勉向學,若過于嚴苛,恐損其天賦靈性。不像你,僅在美術一途有所擅長,不嚴加管教難以成器。’正因如此,父親才未對我過度苛責,卻依舊是家中對我要求最為嚴格之人。其實我還真挺感激他,正是他和祖父寬嚴相濟,才成就了我如今諸多良好的品性與習慣。”

我喟然長歎:“世上家庭,大抵如此。當初父親對我的管教,也比祖父對我嚴厲得多,即便我已成年,父親的一道眼神都遠勝于母親的千言萬語。據他所言,此乃秉承祖父對他的嚴苛訓教之風。可祖父在我記憶之中,卻始終是那副寬和慈愛的模樣。隔代之人,總是比父輩多幾分寵溺與寬容。”

海天突然拉住我的衣袖,帶着幾分撒嬌與忐忑道:“爸,您對我,不會像爺爺對您那般嚴厲吧!”

我怔了一下,片刻後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他口中的“爺爺”是我那早已離世的父親。父親去世多年,海天從未曾得見,然而此刻這一聲呼喚卻如此親切自然,仿若一道暖流直抵我心底深處,令我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感動與酸楚交織的情緒。“難說!”我強抑着内心的波瀾,輕輕點了點他的鼻尖,佯作嚴肅地說道,“你父親信中還特意囑咐我定要對你‘施之嚴教’呢!”

“啊?”海天的臉立刻皺成了苦瓜,“那要嚴到什麼程度啊?總不能像他以前對我那般嚴厲吧!”

看着海天那略帶誇張的痛苦表情,我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海天平素沉穩冷靜,思想境界與行事作風皆有着遠超年齡的成熟睿智。可自從改口叫我們“爸媽”後,他在我與婉清面前,時常會做出一些孩子氣的舉動,如像之前那樣找婉清告狀,或是像此刻這般拉着我撒嬌。這些不經意的瞬間,仿佛輕柔的風,撩動着我與婉清的心弦,讓我們真切地體會到為人父母獨有的幸福與滿足。我深知,海天已全然将竹吟居當作自己的家,把我們視作親生父母,才會如此毫無保留地展露自己孩子氣的一面。常聽别人說,一個人無論年歲幾何,無論在外有何等成就與地位,曆經多少風雨滄桑,一旦回到父母身邊,那心底最柔軟的童真便會自然流露。海天在我們面前也是如此吧。他在學業與世事中的擔當,在生活裡的體貼懂事,與此刻的孩子氣相互交織,構成了一個如此鮮活可愛的他。這對我們這對長期飽受無兒無女之痛的老夫妻來說,是多麼彌足珍貴啊!

“海天,”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擔心。你看我和你媽什麼時候幹涉過你的學習和生活?你呀,已經被你的父母和祖父教育得太出色了,無論學業之路還是人生之路,你都可以自主安排規劃,大可不用我們操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如今你父親也不像早先對你那般嚴厲了吧。這‘管教’之責,他們已經替我們完成了,我們隻負責指導你的學業,照料你的生活,在關鍵處助你一臂之力,為你的漫漫人生築牢根基、保駕護航,而後與你共享天倫之樂就好。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大概是天下最省心,最幸福的父母了!”

海天靜靜地聽着,雙眸微微閃爍。待我話音落下,他輕輕走上前,緩緩伸出雙臂,輕輕抱住我,将頭倚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邊輕聲呢喃着:“爸,那麼我也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了,有兩對天下最好的父母愛我,呵護我。上天待我如此寬厚,我又怎能不好好珍惜這段緣分呢?”

刹那間,我的眼睛盈滿淚水,心中蕩漾着無盡的喜悅與滿足。我突然覺得,過往的歲月裡,雖不乏順遂與成就,然而此刻,這份純粹真摯的父子情,才真正填滿了内心深處那處最為柔軟的角落。

放了寒假,海天真的開始跟婉清學起了法語和西班牙語。雖然隻有海天這一個學生,婉清卻教得相當認真。她讓海天去教研室把她所有的教材、講義和教學資料全都取回來,當晚就制定了詳細的教學計劃。第一天上課時,她靠在床頭的軟墊子上,就像在課堂上面對一屋子的學生那般,一本正經地對海天說:

“法語和西班牙語都屬于印歐語系羅曼語族,這使得它們在語法和詞彙上有許多共同點?。受地理位置與曆史因素的雙重影響,西班牙語從法語中吸納了大量詞彙,尤其是在 19 世紀,諸多時尚詞彙從法語流入西班牙語中,諸如‘fraile’(修道士)、‘monje’(僧侶)、‘vianda’(佳肴)等等。除了這些詞之外,在其他詞彙上,西班牙語和法語的詞彙相似度也高達75%,例如“國家”在西班牙語中是“pais”,在法語中是“pays”?。從語法結構上看,兩種語言也都有陰陽性、第二人稱代詞的正式及非正式使用、過去式的兩種類型、動詞變位等相似之處?。所以,這兩門語言一般可同步學習,不過,詞彙與語法混淆之類的問題也在所難免……”

婉清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發現,坐在飯桌前的海天似乎根本沒有專心聽講,而是用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目光中充滿了新奇與探究,仿佛在重新審視一件稀世珍寶,那眼神裡交織着意外的驚喜和被深深吸引的沉醉。這樣的目光居然讓婉清雙頰泛起一絲紅暈。她重重地咳了一聲,佯裝惱怒地說:“海天,想不到你也會開小差呀?我剛才講的那些内容,你究竟聽進去沒有?”

“媽!”海天絲毫沒有理會婉清的訓誡,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帶着滿滿的興奮說道,“我發現上課時的您,和平時的您完全不一樣,那麼端莊、優雅、知性、迷人,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是不是……”他終于發現婉清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兒,下意識地收住了話頭。

“我說海天,你這小子到底啥意思啊?”婉清聲調陡然升高,臉色也微微漲紅,“你是不是覺着,平常你老媽,就是北京胡同裡那些成天扯着大嗓門兒,一口京片子嘎嘣脆,就知道瞎咋呼,沒什麼墨水兒的老大媽啊!

“媽,我哪能是這個意思呢?”海天急忙解釋,“平常的您,那也是直爽、善良、樸實、慈愛的呀!隻不過您在課堂上,展現出了另一種美而已……”

“少跟我這兒耍貧嘴!””婉清直截了當地截斷他的話語,“我還能不知道你心裡那點兒小九九?可這事兒也怪啊,同樣都是褒義詞,什麼直爽啦,樸實啦,咋跟端莊、優雅、知性比起來,就差了那麼點兒意思,聽着就沒那麼順耳呢?”

在一旁瞧熱鬧的我終于按捺不住,縱聲大笑起來:“海天呐,你所言極是。你媽隻要一登上講台,尤其是一說起法語和西班牙語啊,你所說的那些端莊、優雅、知性的氣質便會瞬間加身,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一般。所以直到如今,西語系仍有兩三個外教整日圍着她大獻殷勤呢!”

“哎?老頭子,你怎麼知……”婉清說到一半才驚覺失言,急忙捂住了嘴巴,然後斜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咋的,你該不是嫉妒了吧?”

“哪裡哪裡!”我連忙擺手說道,“和你風風雨雨二十多年,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海天“撲哧”一樂:“媽,那兩三個圍着您獻殷勤的外教,是不是都不太會說漢語,尤其不會說北京話啊?”

“嘿!你這小子,竟敢拿你老媽尋開心!”婉清立馬把眼睛瞪得溜圓,“你啥意思啊?是不是覺着你媽說起外國話來才盡顯高貴典雅,一說北京話,立馬就土得掉渣?”

我再次忍不住放聲大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婉清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又朝海天翻了個白眼:“你們爺倆今天是不是鐵了心拿我開涮了?哼,沒一個好東西!”說着說着,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往上翹,到最後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媽!我可沒有一絲一毫拿您開玩笑的意思。”海天走上前來,親昵地摟住婉清的肩頭,語氣驟然變得鄭重而真誠,“我隻是想說,那幾個獻殷勤的外教,隻能欣賞您的一種美。而我爸就不同了,您所有的美好他都盡收眼底,并真正從心底接納、認同和欣賞。他深知在您端莊優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顆善良慈愛的心;也懂得您那直爽樸實的言語背後,有着一個知性高貴的靈魂。正因如此,你們方能攜手走過二十餘載風雨波折,依舊彼此相伴,恩愛如初。”

我和婉清臉上的笑容同時收斂,神色都變得莊重起來。婉清的眼眸微微睜大,像是被擊中了内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眼波泛起絲絲漣漪,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深邃,仿佛二十多年來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微微撇了撇嘴,帶着些許自嘲的意味說道:“什麼接納欣賞,就說你爸不嫌棄我好了!”

“老伴兒,你這話可說得不對了!”我緩緩走過去,輕輕坐在婉清的身旁,緊緊握住她的手,溫柔地說道,“我覺得還是兒子知我懂我。你想想,咱倆自幼一起長大,打會走路起就在一塊兒玩耍,上學時又在同一學校,甚至有時還同班,彼此之間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嫌棄’?”

言罷,我将目光轉向海天,繼續娓娓道來:“海天,你有所不知,你媽的母親,也就是你外婆,本是孤兒,幸得燕京大學一位西班牙神父悉心撫養長大。所以你外婆雖然是地道的北京人,卻自幼能講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那時候燕京大學還沒有西班牙語專業,你外婆就進了文學院的法語專業學習,也正是在那裡與你外公相識結緣。所以你媽受家庭環境的耳濡目染,從小就熟練掌握法語和西班牙語,當然也會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那個年代,學校從高中才開始教授外語,像你媽這樣會講兩門外語之人簡直是萬裡挑一。加之你媽生得貌美,性格又豪爽大方,當時不少男孩子都為其傾心。說來也怪,我倆那時交往頗多,可或許正因太過熟稔,我竟未曾有過心動之感,隻覺你媽是位難得的摯友,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至我倆一同考入北大。大一那年,西語系舉辦了一場舞會,校内衆多師生皆來參與,你爺爺奶奶也帶着我一起去看熱鬧。那時擅長交際舞的學生為數不多,而你媽雖身着樸素的學生裝,然而那靈動曼妙的舞姿卻仍驚豔全場。我便是在那場舞會上,對你媽莫名地怦然心動……”

“喲,老頭子!”婉清突然打斷我的話,“你早先兒可不是這麼跟我念叨的,那會兒你說,打我搬進竹吟居,咱倆這才慢慢兒地有了感情,咋今兒個改了章程啦?

我微微一怔,臉上閃過一抹窘态:“唉,當時追你的男生數不勝數,其中不乏長相英俊帥氣、才華橫溢之人。我深知自己相貌平平,毫無出衆之處,又怎敢輕易向你表露心意呢?”随後,我轉頭看向海天,繼續說道:“不過,那時追你媽的人雖多,但她卻未曾對任何一個人動心,也因此得了個‘冷美人’的稱号。事實證明,你媽的眼光确實厲害。五七年時,你外公外婆也和你蘇州的外祖一樣,不幸卷入那場風波,離她而去。那些曾經圍繞在你媽身邊的男生,瞬間跑得無影無蹤。你媽沒了父母依靠,又斷了經濟來源,連基本的溫飽都成了問題,身體也因此被拖垮,營養不良的病根就是在那時候落下的。我焦急萬分,卻又無能為力。我不敢将你媽的困境告訴你的爺爺奶奶,因為我清楚在當時嚴酷的社會環境下,向你媽這樣‘家庭有問題’的人施以援手,必然要承擔巨大的風險。這也是當時沒有人敢去幫你媽一把的原因。我可以不懼風險,卻不忍心讓你的爺爺奶奶受到牽連。我隻能把自己為數不多的零花錢全都給了她,可也隻是杯水車薪。後來你媽實在挺不下去了,無奈之下,我隻好偷偷把你太爺爺留給我的那塊珍貴的懷表賣掉,把錢全都給了她。”

海天高大的身軀突然顫抖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疼惜與痛楚。我迅速捕捉到這一細微變化,不由輕聲歎息:“海天,如今你該懂了,當我得知你賣掉手表時,為何那般心疼。因為我深深體會過賣掉自己心愛的物品時那種不舍與心痛的感覺。更何況,這塊懷表是你太爺爺留給我的,對我更是意義非凡。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媽被饑餓折磨至死啊!沒想到,這件事最終還是被嗯爺爺發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你爺爺如此強硬地對抗,無論他怎樣逼問,我都咬緊牙關,絕不吐露懷表的去向。你爺爺盛怒之下,甚至起了動用家法的念頭。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你媽敲響了竹吟居的門。她将事情的全部經過如實相告,并把我給她的錢完整地歸還回來。原來,數次因饑餓而昏厥,每每被胃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她,對這筆救命錢卻分文未動。讓我驚訝而感動的是,你爺爺在了解真相後,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頂着巨大的風險将你媽接進竹吟居。自此,我和你媽之間,才開始有了後續的故事。”

聽完我的講述之後,屋子裡靜得出奇,隻能聽見暖爐中爐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海天深邃的眼眸中交織着感動與敬佩,嘴唇微微顫動,似有千言萬語卻一時凝噎。婉清則愣愣地出神,仿若沉浸在回憶的漩渦之中難以自拔。良久,她才發出一聲長歎,目光中帶着一絲怅惘,又透着曆經風雨後的釋然,唇邊露出一抹略帶苦澀卻又飽含深情的微笑。然後,她輕輕搖了搖頭,帶着些許嬌嗔說道:“你呀,也真是夠傻的,非得等到我進了竹吟居,才把那些話都說出來。,之前怎麼就不明白,我拒絕了那麼多人,其實就等着……”話說到一半,她像是突然驚醒,聲音戛然而止,目光不經意間觸碰到海天那滿是好奇與探究的眼神,頓時雙頰飛起一抹紅暈,眼神慌亂地左躲右閃。她急忙擡起手,佯裝整理耳邊的發絲,随後目光定在海天身上,像是找到了情緒的宣洩口,故意提高了聲調說道:“海天,你擱那兒傻站着幹嗎呢?咋的?今兒個法語和西班牙語都不打算學啦?”

“媽,您先接着往下講!”海天目光中滿是期待,嘴角泛起一抹抑制不住的好奇,“我覺得這可比上課精彩多了。”

“咋的?對你老爸老媽那點兒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就那麼八卦啊!”婉清微微别過頭,臉頰還帶着未散盡的紅暈,“别整天總想那用不着的,有那時間多學幾個單詞好不好?”

“哪裡是八卦?隻是窺見愛情最美的樣子,不想錯過這份美好罷了。”海天眼神中盡是向往,嘴角挂着淺笑,微微搖了搖頭,滿懷感慨地說,“以前在蘇州,聆聽父母講述他們的故事,那時我便認定那是愛情至美的典範。如今來到這裡,看到您和我老爸舉手投足間滿是恩愛,又聽了這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更覺得你們就是愛情最好的诠釋。還有奶奶在那場風波中,在爺爺即将被帶走時毫不猶豫挽住爺爺手臂的動作和那番簡短卻字字千鈞的話語,更是奏響了愛情最壯麗的詩篇。所以,我覺得愛情的美好或許有着萬千姿态,然而有一點卻确鑿無疑,那就是靈魂隻有達到相同的高度,才能相望、相知、相守。我的父母,您和老爸,還有爺爺奶奶,都是如此。”

我靜靜地聽着海天這一番話,心中不禁泛起層層漣漪。未曾料到,這孩子竟對愛情有着如此深刻且獨到的理解,言語間那份對愛情真谛的洞察,遠超他的年齡所限。看着他眼神中閃爍的光芒,我突然意識到,身邊長輩們這些或溫暖、或壯烈的愛情故事,已經在他的心田種下了關于愛情的理想種子。這些美好的情感範例,如同明亮的燈塔,為他照亮了愛情的航道,也在無形之中擡高了他對愛情的标準。他必然會懷着甯缺毋濫的态度,執着地在茫茫人海中尋覓心靈之伴侶,不被世俗的紛擾所動搖,直至找到那個能與他靈魂深度交融的人。而當這份愛情降臨,他也定會用自己全部的真誠與熱情去呵護和堅守這份愛,哪怕付出再高的代價都在所不惜。

婉清臉頰上的紅暈再次加深,雙手不自覺地撫了撫衣角,神情中竟帶着幾分少女般的羞澀。她的眼神逐漸變得柔和而深沉,顯然是被觸動了内心深處的柔軟。但很快,一抹不易察覺的擔憂在她眼中閃過,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神裡交織着母親對孩子特有的牽挂。最終,她像是下定決心打破這份凝重,輕輕碰了碰海天的胳膊,嘴角上揚起一個略帶打趣的弧度,語氣中滿是促狹:“哎喲,海天呐,真沒想到,你這小小年紀,對愛情的理解還挺深刻!咋的,是不是心裡頭已經有想法了,想帶個女孩回來,在我們面前也演繹一番你心中愛情最美的樣子?”

“媽!”海天的臉上立刻泛起一層窘迫的潮紅。他撇了撇嘴,眼神中滿是無奈與抗議。可思忖片刻後,他還是乖乖地回到飯桌上,翻開筆記,一本正經卻又難掩無奈地說了句:“咱們還是抓緊時間上課吧。”

我和婉清對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婉清的臉上挂着計謀得逞後難以掩飾的得意,她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始授課,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睛一瞪,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的我,雙手叉腰,沒好氣地說道:“你這人,趕緊走,趕緊走!别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影響我們上課。要不是你在這兒搗亂,說不定我們這節課都上完一大半了。”

“不是,”我滿臉無辜地開口辯解道,“這跟我有什麼關系啊?明明是你們……”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眼角的餘光就瞥見海天正用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望着我,目光裡似乎也在附和着婉清,無聲地訴說着讓我離開的請求。看着他們母子倆這副“同仇敵忾”的模樣,我隻好自認倒黴,灰溜溜地離開“課堂”,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自己的書房中。

從那一天起,竹吟居這滿溢中國古典情韻的小院,便被一聲聲叽裡咕噜的洋文所填滿。海天和婉清不僅在上下午各一節的“外語課”上侃侃而談,就連平常的對話也都變成了法語和西班牙語的你來我往。從清晨的相互問候,到商量每日菜譜、詢問彼此健康狀況,乃至各種日常瑣事的交流,甚至在飯桌上談天說地時,漢語都漸漸沒了蹤影。尤其是一日三餐之際,這對母子在飯桌上叽裡呱啦地說得熱火朝天、興緻盎然,法語的優雅韻律與西語的明快節奏交相錯落。我卻如墜雲霧,呆坐一旁幹瞪眼,連他們講的是法語還是西班牙語都分辨不清,更别提插上一句話了。無奈之下,我隻得默默埋頭于碗箸之間,任由那聽不懂的言語在耳畔萦繞,心間悄然泛起一絲多餘者的落寞與怅惘。

終于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在飯桌上發出了強烈抗議:“我說,你們二位能不能偶爾也講講漢語?哪怕是說幾句英語也好啊。最起碼也讓我聽懂兩句?咱們都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成天到晚叽裡咕噜地講着外國話,反倒把我晾在一邊,讓我像個聽不懂話的‘老外’似的,這像話嗎?你們能不能顧及一下我的感受?”

婉清不屑地把嘴一撇:“拉倒吧!沉浸式教學你懂不懂?學外語要的就是這種純外語的氛圍。在我們西語系,甭管學哪門語種,入學剛滿一個月,老師和學生在課堂上就不準冒一個中文詞兒出來,這是系裡不成文但大家都一直嚴格遵守的規矩。咱海天這情況,單獨聽課,連個一起學的伴兒都沒有,我要是再不想法子營造點氛圍,孩子這外語還怎麼進步?怎麼提高?而且,哪個當媽的沒享受過教自家孩子咿呀學語的那份快樂?我這也算是教孩子說話了。倒是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說漢語,破壞這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學習氣氛,現在還好意思在這兒提抗議。沒讓你也跟着一起學法語、西班牙語,就算是便宜你了。你就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忍上幾天吧!”

海天的眉宇間倒是染上了幾分不忍:“媽!咱倆也真是,這段時間就顧着學外語了,的确把爸冷落了許久。”說着,他把目光投向我,滿臉都是歉意:“爸,要不這樣,晚飯後我陪您去書房,咱們好好聊聊古漢語,聊上兩個小時。隻是這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法語和西班牙語,說話時沒準會不小心蹦出幾個外語單詞來……”

婉清正在喝湯,聽到這話,瞬間忍俊不禁,一口湯卡在嗓子眼裡,差點沒噴出來,緊接着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海天急忙趕過去,用手輕拍着婉清的後背,臉上滿是焦急與關切,一連串叽裡咕噜的話就從嘴裡下意識地冒了出來,至于說的是法語還是西班牙語,恐怕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見此情景,我既好氣又好笑地歎了口氣,擺了擺手說:“行了行了,你就跟着你媽好好‘學語’吧,不然,她又該在我跟前念叨個沒完沒了,我這耳根子怕是再也難得清淨喽。”

說罷,我靠在椅背上,看着海天依舊在那兒手忙腳亂地圍着婉清打轉,一會兒遞紙巾,一會兒幫忙順氣,時不時地偷瞄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帶着幾分羞怯與忐忑,嘴裡的外文卻還在滔滔不絕地冒個不停。看着這令人啼笑皆非的場景,也不知是哪一刻,心間那原本濃重的無奈與郁悶竟如同春日裡的殘雪,不知不覺地消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暖融融的溫馨感,緩緩地在心底蔓延開來,好似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撫過心田,留下一串串幸福的漣漪。

不過,婉清“教孩子咿呀學語”的快樂也沒享受多久。幾天後,她就忍不住跟我嘀咕:“我說老頭子,咱海天真是傳說中那種‘學啥啥會,學啥啥精’的天才啊!這才幾天啊,第一學年那四本厚書,嘿,全都給吃透了!兩門外語啊!那單詞記得又多又牢固,語法也整得門兒清,一點兒都不帶弄混的。我有一回半開玩笑地跟他說:‘海天呐,你那拍照式記憶是不是厲害到不光能把東西像拍照似的存進腦袋,還能自動給它們歸類整理得規規矩矩的?’本是句打趣的話,哪成想這孩子還一本正經地點頭承認了。這一下可把我驚到了,乖乖,這也太神了吧!現在啊,人家已經抱着本字典,開始啃《悲慘世界》和《堂吉诃德》的原版書了,問我的那些問題,一個比一個有深度,都快把我給問住了。原先你說寒假一過,他就能流暢地讀原版名著,我還當你太樂觀了。這下可好,照這速度,等不到開學,這兩部名著一拿下,别的名著估計也不在話下了。我敢斷定,下學期他要是去西語系蹭課,甭管是法語還是西班牙語專業,甭管是哪個年級開設的哪一門課程,對他來說那都跟砍瓜切菜似的,絕對不在話下!”

一月中旬,北京下了一場鵝毛大雪。雪花覆蓋了燕園的每一個角落。未名湖的湖面已然封凍,厚厚的白雪将其妝點得平坦而寬闊,仿佛一塊巨大的羊脂美玉。博雅塔巍峨矗立在湖畔,雪落塔間,勾勒出塔身的古樸線條,與周圍的玉樹瓊枝相互映襯,盡顯莊嚴肅穆。湖心島上積雪皚皚,石舫像是被大自然用雪精心雕琢過一般,半掩在雪下,透着幾分神秘的古意。那座古典的涼亭,飛檐上翹的弧度被雪溫柔地填滿,亭柱上的朱紅在白雪的映襯下更加鮮豔奪目,仿佛是歲月沉澱下的一抹亮色。校園裡,每一條路都被雪填平了足迹,恰似一條條潔白的綢帶;每一座橋的欄杆上堆積着雪,橋身與雪色相融,如同一幅天然的素描畫;每一座建築,無論是中式的飛檐鬥拱、西式的穹頂立柱,還是中西合璧的獨特樣式,都戴上了雪的冠冕,在蒼茫的天地間彰顯着各自的風姿。竹吟居外的竹林,竹竿被雪壓彎了腰,竹葉上的積雪層層疊疊,風過處,雪沫紛揚,簌簌有聲。小院銀裝素裹,院子裡的涼亭宛如一座雪亭,清冷孤寂。海棠樹的枝幹上裹着雪,恰似珊瑚玉樹,七座白牆灰瓦的屋子錯落其間,屋舍的輪廓在雪的勾勒下更加清晰,宛如一幅淡墨的雪景圖,靜谧而安詳,滿溢着歲月沉澱的韻味,仿佛這紛紛揚揚的雪,将所有的故事都悄然掩埋,隻留下這一片純淨的潔白世界。

這場大雪,對久居北方的我和婉清來說,不過是冬日尋常的景緻,然而對于從南方而來的海天,卻宛如一場天賜的奇景。雪花初綻之際,海天便似脫缰的小馬駒一般飛奔至庭院,高大挺拔的身形在雪幕中顯得格外興奮。他揚起臉,任由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他的眉間、發梢,修長的手指伸出去,想要接住那一片片晶瑩剔透的雪花,眼中滿是孩童般的驚喜與癡迷,仿佛這雪是來自遙遠天際的珍貴禮物,在這一瞬間,他已然沉醉在這銀白的世界裡。

雪霁天晴,竹吟居被雪溫柔地包裹,滿院銀裝素裹,一片潔白無瑕。海天站在院中的台階上,望着這如夢幻仙境般的雪地,眼中滿是憐惜與不舍,竟一時不敢邁出腳步,生怕驚擾了這份甯靜與純淨。但那孩子般的天性終究難以抑制,很快,他便手持掃帚,小心翼翼地掃出一條蜿蜒的小道,而後在涼亭之畔開啟了他的創作。隻見他捧起一團團雪,精心地塑造着,不一會兒,一個圓滾滾、胖乎乎的雪人便初具雛形。大概得益于他的美術天賦,這雪人被他塑造得格外傳神,宛如一個憨态可掬的雪娃娃。兩顆烏黑發亮的煤球巧妙地鑲嵌在臉部上方,恰似兩顆靈動的眼珠,好奇地張望着這雪白的世界;一根新鮮脆嫩的胡蘿蔔穩穩地插在臉部中央,宛如一個俏皮可愛的鼻子,仿佛在嗅着雪的芬芳;嘴巴則是用一小段精心雕琢、微微上翹的樹枝裝點而成,恰似一抹歡快的微笑,洋溢着無盡的喜悅。可他還意猶未盡,像個孩子一樣,四處尋覓着裝飾雪人的寶貝,那股抵擋不住的熱情與興奮迅速感染了我們這對年逾半百的老夫妻,讓我們不由自主地加入到堆雪人的隊伍中。我戴上厚厚的手套,和海天一起為雪人塑形、裝飾,忙碌的身影在雪地裡穿梭。婉清雖因腳傷被困屋内,卻始終趴在窗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們,時不時大聲指點着,最後幹脆指揮我和海天翻箱倒櫃找出一條擱置許久卻仍色彩鮮豔的圍巾,和一頂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戴過的舊氈帽。那圍巾長長的,柔軟的流蘇随風輕擺,繞在雪人的脖子上,瞬間為雪人增添了幾分靈動與飄逸,仿佛是披了一件華麗的錦袍。氈帽雖舊,上面的絨毛在雪光的映照下亦閃爍着柔和的光暈,給雪人戴上後,雪人愈發顯得憨态十足,仿佛一位從童話中走來的使者。

看着眼前這可愛的雪人,海天仿佛一下子被戳中了心尖,不禁像個孩子似的拍手大笑,爽朗而清脆的笑聲在院子裡回蕩。随後,他興緻勃勃地拉着我,第一次主動提出與雪人合影留念,用相機定格這美好的瞬間。可他似乎覺得缺了些什麼,又匆匆跑回屋内,把婉清穿戴得暖暖和和的,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輪椅上,推着她緩緩走出屋子,來到雪人的身邊。這是婉清出院回家後第一次來到室外。她坐在輪椅上,感受雪後特有的冷冽而純淨的氣息,看着潔白的小院兒和海天興高采烈的樣子,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中卻閃爍着感動的淚花。海天在我們身邊跑來跑去,立上三腳架,調整着位置,最後,伴随着相機的快門聲,我們一家三口和雪人留下了一張特殊的全家福。在這一刻,我和婉清仿佛不再是曆經歲月滄桑的成年人,而是兩個充滿童真的孩子,盡情享受着雪中的歡樂。這不僅是一次簡單的玩雪體驗,更是我和婉清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那種帶着自己的孩子去堆雪人的親子之樂,仿佛在這銀白的世界裡,我們終于找到了那份缺失了很久的純粹的幸福。

一月末,婉清心心念念的春節,踩着碎雪,帶着年味兒,終于姗姗而至。我們如願以償地和海天一起,過了一個一家三口的團圓年。我在竹吟居的大門與小院涼亭處,高懸起兩盞朱紅明豔的大紅燈籠,又在每間屋子的門楣上,挂起兩串精巧玲珑的小紅燈籠,如此一來,竹吟居處處都被這暈染的紅光籠着,滿是溫馨與祥和之氣。海天把小院兒和每間屋子都徹底打掃一遍,裡裡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還興緻勃勃地鋪紙研墨,為竹吟居的門戶題下春聯,筆鋒剛勁有力,墨韻潇灑飄逸,文意高古雅緻,引得路過竹吟居的行人和特地來拜年的老友都贊不絕口。婉清也沒閑着,她精心剪出一幅幅漂亮的窗花,飛鳥魚蟲、花草樹木皆栩栩如生,貼在一扇扇窗戶上,宛如綻放的春日繁花。暖陽傾灑,光影透過窗花,在屋内暈染出一片片绮麗的夢幻色彩,似歲月織就的錦緞,美不勝收。

年前那幾日,我還特意帶着海天,拜訪了數位北大德高望重的前輩和世交好友。海天禮貌有加,恭敬地向各位長輩問好。交談中,他謙遜而自信地表達着自己的觀點,獨到的見解和得體的談吐盡顯才華與素養,深得前輩們的賞識與誇贊。尤其是湯一介和樂黛雲這對老夫妻,更是對他贊賞有加。我還記得海天提及假期與婉清研習法語和西班牙語,且正鑽研《悲慘世界》和《堂吉诃德》原著時,樂黛雲眼中頓時熠熠生輝,興緻盎然地與海天探讨起二十世紀西方文藝思潮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深入剖析法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與浪漫主義文學的脈絡傳承,話題愈發熱烈深入。最後,她幹脆動員海天:“海天,下學期你就來我比較文學研究所吧,雖然你的資曆肯定不能做正式研究員,隻能當個臨時助理,但工作時間和任務靈活寬松,不收拘束,而且但凡你參與的研究成果,必當署名認證,薪酬待遇也會從優。在這個過程中,你既可以汲取學術養分,增長見識,也可以砥砺深耕,夯實學術根基,你看如何?”

海天微微沉吟,眼中閃過一絲心動之色。樂黛雲見狀,趕緊趁熱打鐵說道:“今年五月中旬,我将赴巴黎參與一場學術交流活動,為期一月有餘。倘若你能加入我們研究所,我便将你一同帶去,讓你發揮所長,幫助我完成一項特殊任務。這無疑是一個錘煉法語且深入領略異域文化精髓的絕佳契機,你不妨好好考慮一下。”

海天不禁坐直了身子,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意動,顯然是被這個難得的機會深深吸引。但他并未即刻應允,而是下意識地望向我,眼中滿是征詢之意。一旁的老湯見狀,忍不住爽朗地笑出聲來,帶着幾分調侃說道:“怎麼?老蘇,我可聽黛雲講了,你曾當着中文系全體老師的面拍着胸脯保證,絕不幹涉海天學術道路的選擇,如今可不能食言啊。”

我趕忙擺擺手,笑着說:“哎呀,瞧您這話說的,我蘇文說過的話什麼時候不算數啦?” 繼而轉過頭看向海天,語重心長地說道:“海天,此事你盡可自主抉擇。這着實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樂老師與湯伯伯皆是德高望重的學界前輩,若在其身邊潛心鑽研,定能讓你獲益匪淺。”

海天聽完我的話後,微微低頭沉思片刻。少頃,他擡起頭,臉上帶着幾分堅定與謙遜說道:“樂老師,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機遇,承蒙您如此厚愛與擡舉。倘若在假期中,我自覺法語和西班牙語的學習有了一定根基,足以應對研究所需,那麼下學期便鬥膽到您的比較文學研究所,盡我所能地幫襯一二,也趁此機會向您多多學習讨教,積累經驗,還望您不吝賜教。”

回到家中,海天将與前輩們交談的每個細節,以及自己所做的決定,都一五一十、仔仔細細地跟婉清講述了一遍,說話間語氣裡難免帶着一絲忐忑,眼神中也透露出些許不安。沒想到婉清聽完後,立刻眼睛發亮,連連點頭說道:“海天呐,這可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媽教了一輩子法語和西班牙語,到現在都沒撈着個出國的機會,倒是你爸這個研究古代文學的老古董跑過不少個國家。而你,這才學了幾天法語啊,就有這等好事兒,能出去瞅瞅外面的世界,真是太幸運了。别擔心媽會不同意,以前媽是怕你被别的教授瞧上,跑去當别人的學生,就沒法留在爸媽身邊兒了。可現在媽不怕了,你就是飛到天邊兒去,到末了兒也得回咱自個兒家來。你呀,就盡管放心大膽地張開翅膀飛,甭管飛多遠,媽和你爸就守在咱這竹吟居等着你回來。”

海天靜靜地伫立在原地,雙眼緊緊盯着婉清,那目光中交織着驚訝、感動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愧疚,仿佛是在為自己之前的忐忑和誤解而自責。愣了幾秒鐘後,他一個箭步跨到婉清跟前,猛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婉清,下巴輕輕抵在婉清的肩頭,像個孩子似的蹭了蹭,然後在婉清的耳邊,低低地,卻是堅定地說:“媽,您放心,我走到哪兒都不會忘了這個家,不會忘了您和我爸!不管有多遠,我一定會回到這裡,回到你們身邊!”

大年三十兒天剛亮,海天便早早起身,着手籌備年夜飯。因家中并無其他親友往來,僅我們三口人,所以他并未準備滿桌的珍馐佳肴,所用食材大多是系裡發放的年貨。然而,無論是雞、魚、蝦,還是尋常的肉類與青菜,一經他精心烹制,皆化作了一道道精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海天特意做了兩道正宗的蘇州菜——碧螺蝦仁和蛋餃。這兩道菜堪稱原汁原味,未經絲毫改良就被海天端上了桌,卻深得我與婉清的喜愛。“海天,這餃子竟能用雞蛋做餃皮,簡直是絕了!”婉清嘴裡塞着蛋餃,含糊不清地說道,“等媽腳傷好利索了,你可得好好教教我這道菜的做法!”我則仔細打量着那道碧螺蝦仁,開口問道:“海天,你是不是動了咱家茶室裡那盒碧螺春?”

“我隻用了一點點。”海天臉上略帶幾分窘态,不自覺地就用手撓撓頭,“這碧螺蝦仁不用家裡那上好的碧螺春,可出不來這味道。這是我母親特地從蘇州一家老字号飯館裡學來的,祖父對它青睐有加,因此也成了我家年夜飯必做的一道菜。這蛋餃形似金元寶,不僅寓意财源廣進,也有團圓美滿的意思,是我們蘇州年夜飯必有的一道菜。家家戶戶都會備上很多,甚至多到足夠吃到元宵節。我自幼便鐘情于它,所以平常日子裡,母親也常常做來給我解解饞。”

婉清手中的筷子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中,她凝視着海天那帶着絲絲惆怅與眷戀的臉龐,猶豫了片刻後,輕聲問道:“海天,大過年的,是不是想家了?”

海天輕輕地點了點頭。在我們面前,他沒有絲毫掩飾:“是啊,想家了!更準确地說,是想我在蘇州的父母和蘇州那個家了。這是我出生後,第一次沒在我家的老房子裡,沒在我父母身邊過年,想必他們此時也在想我呢吧!所以,今天我做了兩道蘇州菜,其實就是想在過年時嘗嘗家鄉的味道,也是老房子裡那個家的味道。”他的目光有些悠遠,像是穿過了這屋内的溫馨燈火,望向了遠方那個叫做“故鄉”的地方。可是很快,他又回過神來,眼中的惆怅已經消散,換上了一抹溫暖而堅定的神情:“不過,這裡也是我的家。今年過年,我雖然遠離故土,卻依然還在爸爸媽媽身邊。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他突然伸出雙手,一手握住我,一手握住婉清,把我們仨的手都攏在一處,動情地說:“爸!媽!有你們的地方,永遠都是我的家。這頓年夜飯,依然是我心中最溫暖的家的味道。”

我和婉清靜靜地聆聽着海天的話語,臉上滿是動容之色,仿佛每一個字都在我們的心湖上激起層層漣漪。我情不自禁地反握住海天的手,似是要把内心深處洶湧澎湃的情感,通過這掌心的溫度傳遞給他。“海天啊,”我微微仰頭,深吸一口氣,努力抑制着聲音的顫抖,“你想念蘇州的父母,眷戀那老房子裡的家,這本就是人之常情。畢竟,你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在父母身旁度過了整整十八載春秋,那裡的每一寸空氣都彌漫着成長的氣息,每一個角落都留存着童年的歡笑與回憶。讓我和你媽倍感慰藉的是,你能坦誠地,毫無保留地向我們傾訴這份思念。這意味着,在你心中,我們早已與你血脈相連,你在我們面前無需絲毫僞裝,能夠以最本真、最自然的模樣展現自我。孩子,我們深知,在你心底的天平上,我們與你蘇州的父母有着同等的分量,你給予我們的愛,如同對他們的愛一般深厚而純粹。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愛,對我和你媽來說,是生命中最珍貴、最難得的饋贈,是一種深入骨髓、難以言喻的幸福。”

我的視線有些模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被一層薄薄的水霧籠罩,往昔的歲月如幻燈片般在腦海中閃現:“海天啊,你應該體會得到,這個年,對于我和你媽而言,有着别樣的意義。二十多年的婚姻長河中,我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孩子的出現,等待一個家的完整。如今,你來了,像是命運的使者,為我們荒蕪的心靈花園帶來了蓬勃生機。所以,對于我們來說,這頓年夜飯,不僅僅是一頓飯,更是我們一家三口團圓的象征,是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生活畫卷的開篇。我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悟到團圓的真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拼圖在這一刻完整歸位。這一切的幸福與圓滿,都是你帶給我們的,孩子。你宛如上天悲憫我們多年的等待,賜予我們最珍貴、最無可替代的禮物。你的出現,讓我們體會到為人父母的喜悅與責任,讓我們懂得了家的真正含義。有了你,我們的生命才得以完整。我們甚至覺得,此生能與你相遇、相知、相伴,這一生,我們已别無所求。”

婉清在一旁早已泣不成聲,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摸着海天的臉頰,那手上的溫熱與輕柔,滿含着母親對孩子的慈愛與疼惜。“海天,”她哽咽着,聲音斷斷續續,“媽打心眼兒裡感激老天爺的這份安排,能讓你進了咱們這個家。以前沒你在的日子,家裡頭冷冷清清的,哪哪都透着股子孤孤單單的味兒。可現如今呢,你這一來,讓這屋子又有了家的熱乎氣兒和歡笑聲兒。你不是愛吃這蛋餃嗎?趕明兒你教給媽咋做,媽給你做!還愛吃啥都跟媽說,媽保證都能學會!往後啊,不管你走到哪兒,也不管你咋打算,媽和你爸都在你後頭給你當那最硬實的靠山,家裡這盞燈也永遠為你亮着。”

海天的眼中早已蓄滿了淚,隻是一直強忍着,沒有讓它落下來。待到婉清說完後,他拿過紙巾,替我和婉清細心地擦幹了眼淚。然後,他舉起桌上的酒杯,穩了穩有些發顫的手,聲音略帶沙啞卻又透着十足的堅定說道:“來,爸!媽!為我們能相遇、相知、相守,為我們這一家終于得以團圓,為我們以後永遠相伴,幹杯!”

我和婉清也鄭重地舉起酒杯。三隻酒杯碰在一起,宛如三顆終于相聚的心,從此緊緊依靠,不再分離。

吃罷年夜飯,我們仨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去看春晚,而是圍坐在圓桌前,點燃幾隻紅燭,在溫馨而搖曳的燭光中促膝長談。談的最多的,就是分享彼此人生的過往。海天會和我們談起他眼中的祖父和父母,以及他童年和少年時的趣事。我們也會給海天講起我們的父輩,我們的童年、青少年時代以及五十年漫長的人生。那些或酸澀或溫暖的過往,在燭光中一一浮現。我們會動情講述,也會用心聆聽,會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沉浸在那些或遺憾或美好的回憶裡。那些彼此缺席的歲月,在這樣的分享中漸漸被填補,化作一條無形的紐帶,将我們緊緊纏繞,讓這個除夕夜,成為了我們心中最珍貴、最難忘的團圓記憶,仿佛時間都為這份溫情停駐,隻留下滿室的溫馨與安甯。

在新春的鐘聲即将敲響之際,我和海天推着婉清,來到竹吟居的小院中。海天興奮地跑去點燃那長長的一千響鞭炮,随後像隻歡快的小鹿般迅速跑回我們身邊,雙手緊緊捂住我和婉清的耳朵。鞭炮噼裡啪啦地炸響,歡快的聲音在小院裡回蕩,震得空氣都熱鬧起來。那閃爍的火光,像是在跳躍歡呼,慶祝着我們這來之不易的團圓。我和婉清相視一笑,同時緊緊摟住了海天,眼中滿是幸福與滿足。此刻,寒風不再凜冽,歲月的傷痕悄然隐去,那些曾經缺失的陪伴與關愛,都化作此刻緊緊相依的溫暖。過往的遺憾被圓滿填補,隻留下這滿院的喜慶祥和,以及家人間深深的眷戀。幸福的味道在這小院中悠悠彌漫,仿佛直到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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