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什麼?”如晉那雙精明的眼睛緊緊盯着海天的面龐,帶着一絲調侃的笑意打趣道,“莫不是大家都說,也就蘇中的章海天能跟她較量較量?”
海天臉上泛起一抹腼腆的紅暈,微微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輕聲說道:“差不多就是這麼個說法。但我倆從來沒真正比試過,實在說不上誰更厲害。我始終覺得,若是真有機會見面,像我們這般在學識上旗鼓相當的人,更應圍坐一處,心無旁骛地探讨學術,在交流中取長補短,攜手并肩在學問之路上邁進,又何苦執着于非要分出個誰高誰下呢?”
如晉忍不住拍手大笑:“海天,還真别說!你這份對功名利祿的雲淡風輕,和我那學生簡直如出一轍!你們倆要是見面,肯定能說到一塊去。”
我卻别有深意地瞥了如晉一眼,半開玩笑道:“喲?難得啊,你居然能記住本科生的名字了?”
話一出口,我就暗自懊惱。我心裡清楚,如晉和我脾性相似,向來都和本科生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在北大教書的那十多年,除了念瑤,他愣是沒記住其他任何本科生的名字。到了武大之後,據說他還是老樣子,甚至連中文系學生會主席叫什麼都不知道。可現在,他卻對一個才教了兩個月的大二學生的名字脫口而出,這其中肯定有蹊跷,所以我才一時沒忍住,把心裡的疑惑直接說了出來。直到話已說出才反應過來,眼下并非隻有我們兩人獨處,要是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緣由,我這話豈不是讓如晉陷入兩難的境地?唉,也難怪,這一桌人個個都是我生命中最親近之人,平日裡和他們相處得太過自在随心,竟讓我把一貫的謹慎小心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如晉倒是神色如常,不見絲毫尴尬與慌張。他姿态優雅地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茶,緩緩放下後,依舊如往常那般從容不迫地開口說道:“這其實也是機緣巧合。您也清楚,全國十大重點高校中文專業的教學檢測剛剛結束,今年恰好考的是大二古代文學專業。那些學生跟着我起早貪黑複習了整整一個月,沒想到最後竟意外拿了個第一名。這可是武大中文系在全國高校檢測裡取得的最好成績,我無論如何都得好好犒勞他們一番。于是我就打算請所有大二學生去東湖劃船……”
“又是自掏腰包?”我忍不住插話問道。
如晉不在意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溫和又坦然:“蘇老師,您還不了解我嘛。我個人組織的活動,哪能動用系裡的資金?不過,整個大二的學生,估計沒一個樂意跟我這個‘活閻王’同坐一條船。所以我就開了個玩笑,說誰考第一,我就邀請誰和我一起乘船。結果一看成績單,考第一名的正是商采薇,這不,她的名字就這麼被我記住了。”
原來如此,我暗自松了口氣。突然又想起些什麼,不禁笑着打趣道:“如晉啊,這次考試你們武大中文系可真是大放異彩,讓人刮目相看!老李前幾天還跟我念叨呢,說自己這次大意了,居然輸給了昔日的學生,心裡别提多郁悶了。不過後來他自己也想通了,說你本就是非凡之人,敗在你手裡倒也不算丢人。隻是北大中文系在這種全國性的檢測裡向來都是名列前茅,這次居然頭一回屈居人後,他面子上實在有點過不去。”
如晉連忙擺了擺手,臉上挂着溫和謙遜的笑容,眼神裡滿是誠懇:“可千萬别這麼說。北大曆經歲月沉澱,積累的深厚底蘊與卓越實力,哪是一兩次檢測就能輕易衡量、随意否定的呢?您也清楚,武大和北大的發展軌迹、教學風格本就存在差異。就拿這次檢測來說,為了能取得好成績,我帶着學生們開啟了‘魔鬼訓練’模式,不僅頻繁加課,還反複進行模拟考試,師生們齊心協力,苦戰了整整一個多月,才收獲了這份成果。但北大呢,以我對你們的了解,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大概都不會特意為了這麼一場檢測,專門抽出大塊時間去集中精力籌備。你們更注重的是日常知識的積累與學術思維的培養,那種從容自信,是刻在骨子裡的。”
“這倒是真的。”我點了點頭,神色間帶着幾分感慨,“嚴主任當初接到這個通知,隻是輕描淡寫地和我們教研室打了聲招呼,老李和學生們也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都沒太往心裡去,加課模拟這種事在北大更是從無先例。要是按平常,大家估計都不會把這檢測放在眼裡。後來沒辦法,為了讓學生們上點心,隻能告訴他們這次考試就相當于古代文學的期中考試,不然這些學生怕是連書都不翻一下,到時候成績沒準比這次還要低呢。”
“哎,說到底,這個商采薇究竟考了多少分啊?”婉清眼中閃爍着好奇的光芒,迫不及待地插嘴問道,這個問題瞬間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我和海天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滿心期待着如晉的回答,一心想知道這位被他屢屢提及的才女,到底有着怎樣令人驚歎的實力與水平。
“九十六分。”如晉眼中閃過一絲自豪,聲音中帶着掩飾不住的贊許。
我和海天下意識地對視一眼,眼中都流露出一絲認可,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婉清的臉上卻揚起一抹既驕傲又帶着幾分炫耀的神情,嘴角高高翹起,眉飛色舞地開口道:“不錯不錯,這成績确實挺高,看來這商采薇的确挺優秀的。不過,要和我家海天比嘛,嘿嘿,還是差了那麼一點。”說罷,她微微仰起頭,眼神裡滿是作為母親對兒子的自豪與偏愛。
如晉眼睛瞬間瞪得滾圓,滿是不可思議地看向海天,那神情仿佛才意識到海天也參加了這次測試。“我的天哪!”他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呼,聲音充滿了震撼,“那個考了九十九分,在全國高校獨占鳌頭的傳奇考生居然是你!前幾天我們教研室的人還在議論,這次的題難度爆表,咱們老師稍不留意,都很難拿到九十五分以上,沒想到全國竟有三個學生突破了這個大關,實在是不簡單。尤其是考第一名的那個北大學生,我們教研室主任去上海參與閱卷,回來說,要不是考慮輿論影響,擔心出現滿分試卷太過惹眼,這份試卷幾乎能拿滿分。能答出這樣試卷的學生,簡直神了!原來這個‘大神’就坐在我旁邊。失敬!失敬!”他一邊說着,一邊沖着海天雙手抱拳,微微欠身,臉上滿是欽佩。
海天的臉瞬間窘得通紅,他連忙站起身來,一邊擺手一邊彎腰,急切而誠懇地說:“秦老師,您這可是折煞我了。”說完,他微微頓了頓,情緒漸漸平複下來,語氣變得平和而謙遜,“這僅僅隻是一次測試而已,真的代表不了什麼。在我看來,九十九分和九十六分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别。文科測試閱卷本就主觀性強,這三分的差距,不過是老師評判時手高手低的問題罷了。真正鑽研大學問的人,是不會把這區區幾分放在心上的。我是這樣想的,我也堅信采薇同樣如此。”
如晉聽聞,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像是春日裡湖面的粼粼波光,轉瞬即逝。“海天,你和我那學生雖然沒有見過面,卻真的很懂她啊!”他的聲音不自覺放輕,帶着幾分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的确,采薇跟你一樣,對學問純粹熱忱,從不把一時的成績放在心上,更注重知識的積累和學術的探索,追求的是更深層次的智慧與真理。”
他微微仰頭,像是在回憶着什麼,片刻後,才又将目光落回衆人身上,輕輕歎了口氣,神色中多了幾分誠懇與謙遜:“不過話說回來,雖說武大中文系這次總體成績考了第一,但論實力和底蘊,還是和北大有不小的差距。我們的成績大多數都集中在八十分到九十分之間,過九十分的隻有商采薇一人而已。而北大雖然有六七十分乃至不及格的極端成績,但高分成績卻不占少數,三個突破九十五分大關的,就有兩個是北大的學生。哎,那個正好考了九十五分的學生是誰啊?”
“一個和你極其神似的學生。”我笑着看了一眼如晉,忍不住調侃道,“老李說,要是沒有這兩個學生撐場子,他可就真的一敗塗地了。”
如晉聽到這話,明顯吃了一驚。他擡眼看向我,眼中滿是疑惑與探究。海天則是微微眯起眼睛,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後不住點頭,臉上的笑意如春日暖陽般綻放開來,“爸,你形容得太貼切了!楚江吟和秦老師真有七八分神似!”他一邊說着,一邊轉頭看向還在發愣的如晉,耐心解釋道:“秦老師,楚江吟是我們班的班長,之前還和我住同一宿舍,在班裡,就屬他最能和我聊到一塊兒。平時,我們常一起去圖書館,碰上古代文學方面的問題,也會一起探讨。說起來,他身上那股儒雅高貴的書卷氣,簡直就是您的複刻版。”
如晉的眼中燃起一抹專注與興味的光彩,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是嗎?若真如此,那還挺想見見他的,倒也好奇能和我有幾分相似的學生是何模樣。隻是這次時間确實太緊,以後有機會再說吧。”說罷,他靠回椅背,捧起身邊那杯茶,目光悠悠地望向遠方,感慨道:“這三個孩子啊,将來在學術界必是棟梁之材。”緊接着,他把目光轉向海天,眼神裡滿是欣賞與贊歎:“尤其是海天,就拿剛才咱倆探讨的那些話題來說,你考全國第一絕非偶然,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不過以你的成績、能力和表現,班長之位怎麼會是别人?學生會也該有你的一席之地才對。”
海天不置可否地一笑,并沒有回答如晉的問題。我倒是接過話茬,看着如晉,輕輕搖了搖頭,語氣中帶着對兒子的理解與笃定:“他,志不在此。”
“可不!”婉清在一旁連連點頭,臉上寫滿了不贊同,“海天幹嘛混到那裡面去?天天勾心鬥角,跟官場似的。各種人情世故、利益糾葛,稍不留意就會被卷入無端的紛争,明争暗鬥不斷,見不得人的手段層出不窮,每天都得小心翼翼地算計着、防備着。好好的日子都沒法安穩過,淨操心些有的沒的。就算想做點實事,可周圍全是扯皮拉筋的事兒,真要幹出點成績,得費多大勁啊。稍不注意,就被那些人排擠、孤立,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個專心做事、不搞歪門邪道的人。長此以往,沒準還得被迫染上一身黑,變成自己曾經最讨厭的樣子。咱海天才不趟這渾水呢!”
如晉捧着茶杯的手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杯中的茶水猝不及防地灑到他身上。海天眼疾手快,連忙把他手中的茶接過來放在桌子上,拿起紙巾幫他擦拭。如晉機械地接過一張紙巾和他一起擦拭,卻明顯心不在焉,一張臉變得煞白,所有的痛苦、辛酸、無奈和委屈,瞬間寫在他的臉上。他的呼吸變得粗重且急促,胸膛劇烈地起伏,像是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胸口,讓他難以喘息。他的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極力壓抑着什麼。婉清張大嘴巴看着這一切,直到我在桌子下方悄悄地踹了她一腳,她才如夢初醒,結結巴巴地說:“如晉,我可不是在說你,你……别往心裡去,我們都知道你這幾年實在不容易……”
如晉苦澀地搖了搖頭,拿起桌上那瓶竹葉青,慢慢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師母說得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您說的那些話,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銳利的刀,精準地剖析出我這三年的真實處境,是我每一天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感受的真實寫照。前幾天,我還和我的朋友感慨,用《詩經》裡的‘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來形容我如今的艱難處境,再貼切不過。做官難,做個好管更難,在物欲橫流的當今社會做個好官更是難上加難!海天,你不涉足行政是明智的,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深深的厭棄,卻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做下去。唉!”他長歎一聲,悠悠地吐出一句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如晉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着難以言說的沉重。這份沉重迅速傳染給了我們,餐桌上一時陷入了沉默。望着如晉消沉而落寞的身影,每個人都感到深深的疼惜在心中蔓延。
片刻後,海天也拿起那瓶竹葉青,給自己慢慢斟了一杯酒。“秦老師,”他緩緩地開了口,眼眶微微泛紅,目光中滿是敬重與理解,直直地看向如晉,聲音低沉卻有力,“我父親有個摯友,前年,在他所在的北方小鎮那所重點高中風氣最差、人心最渙散、升學率有史以來降到最低點的至暗時刻,臨危受命,出任一把手校長。我父親與他相識多年,深知他是個滿懷着教育情懷,一心擔當、抱負遠大且理想堅定的人。然而,這一路,他走得實在太過艱難。剛一上任,那撲面而來的難題便如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沒。教學秩序混亂不堪,老師們之間矛盾錯綜複雜,學生們也全然沒了學習的心思。外界對這所空有重點高中之名的學校評價極為苛刻,稱其是‘一流的學生,二流的教師,三流的管理’。他立志要徹底改變這一局面,可真正行動起來才發現,每邁出一步都好似陷入了濃稠的泥沼,舉步維艱。他的頂頭上司,那位心術不正的教育局長,為了謀取私利不擇手段,毫無良心與底線,時常打着各種旗号給學校施壓,提出種種不合理的要求。有一回,局長要求學校采購一批高價且質量堪憂的教學設備,明眼人都知道這背後藏着怎樣的利益輸送。他心裡早就把局長罵了千百遍,可在局長面前,還得滿臉堆笑,小心應對。為了不采購這批設備,又不得罪局長,他絞盡腦汁,先是找來各種政策文件,向局長‘委婉’地解釋采購流程和标準,又悄悄聯絡其他學校,共同抵制這種不合理的要求。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在焦慮中度過,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在學校内部,也有不少人對他的改革舉措不滿。一些老教師仗着資曆深,對他的新政策陽奉陰違,甚至在背後煽風點火,企圖破壞改革。他隻能一次次地找這些老師談心,耐心地解釋改革的意義和目的。可有些人根本聽不進去,還在公開場合與他針鋒相對,讓他下不來台。為了提高升學率,他打算引進一套新的教學方法,可這需要大量的培訓和資金投入。上面撥下來的經費有限,他不得不四處拉贊助、找資源。那些日子,他跑遍了當地的企業和機構,受盡了冷眼和拒絕。有時,為了争取到那微薄的一點資金,他不得不陪着笑臉參加各種應酬,向來滴酒不沾的他,甚至為此喝到胃出血。他在信裡說,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他獨自坐在辦公室裡,面對着堆積如山的難題,承受着層層無形的壓力,常常忍不住悲從中來,失聲痛哭。淚水簌簌落下,滴落在信紙上,洇濕了那些寫滿無奈與心酸的文字。即便如此,為了讓老師們重新燃起教學的熱情,讓學生們能在積極向上的環境裡學習成長,讓這所重點高中重煥生機,成為培育人才的希望搖籃,他依舊咬緊牙關,硬着頭皮,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動。他曾經在信中苦澀地對父親說:‘一白,你現在如果見到我,或許已經不認識我了,因為我已不再是從前的我。在這無盡的周旋與掙紮中,我學會了妥協,學會了僞裝,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我,仿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我父親在回信中堅定地寫道:‘在我心中,你永遠是你,從未改變。我深知,你在嘗盡所有的艱辛與苦澀後,依舊堅守着内心的底線,就像一座永不熄滅的燈塔,在黑暗洶湧的波濤中,始終為理想照亮前行的道路。或許你的外表有了變化,可你靈魂深處的熾熱與純粹,從未有過一絲黯淡。’”
如晉原本低垂的眼眸猛地擡起,與海天的目光交彙,深邃的眼眸中似有淚光閃爍。他嘴唇微張,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被情緒哽住了喉嚨。我和婉清也被海天的講述深深吸引住了。我忍不住脫口問道:“海天,你剛剛提到的那位高中校長,該不會就是你常挂在嘴邊的,你那位北方的高伯伯,你父親那個生死至交吧?”
“正是。”海天沖我點點頭,又把目光轉向如晉,眼中閃爍着熠熠的光,聲音誠摯而堅定,“秦老師,在我心中,您和我那位高伯伯一樣,都是黑暗中負重前行的勇士。聽我爸說,您也是在武大中文系最困難的時候走馬上任的。面對混沌的困局,迷茫的未知,重重阻礙編織的無形的大網,旁人早已望而卻步,你們卻毅然決然地踏入其中,隻是為了尋求心中的光明,為了給師生撐起一方晴朗的天空。你們每一步落下,都似踏在荊棘之上,鮮血淋漓,卻從未有過一絲退縮之意。你們在黑暗中摸索、掙紮、奮進。那些不被理解的委屈,那些殚精竭慮的疲憊,那些孤立無援的時刻,都被你們用堅韌與頑強化作了前行的動力。沉重的壓力壓彎了你們的脊梁,卻壓不垮心中的信念。甚至明知自己可能走不出那片無邊的黑暗,你們也甘願以靈魂為燭火,照亮前行的道路,讓後來者得以循着那微弱卻堅定的光,走出困境,走向希望。我曾經說過,無論前路多麼艱難,這一切,必然要有勇敢的靈魂去擔當。而在我心目中,你們就是那勇敢擔當的靈魂,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勇,用‘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挑起了責任與使命的重擔,負重前行。我雖志不在此,卻對這樣的靈魂充滿敬意。正因有了你們這些勇敢擔當的靈魂,人們才能在黑暗中看到曙光,社會才能于迷茫中找準前行方向,穩步邁向繁榮與進步。如今,武大中文系各項資金充足,面貌煥然一新,聽我父親說,高伯伯帶領的那所重點高中,一切也都在好轉。我知道,即便如此,這世間也少有人能真切體會你所曆經的磨難和飽含血淚的付出,但那有什麼關系?你們做出的一切努力,已經在歲月的長河裡熠熠生輝,成為激勵後人不斷前行的不朽豐碑,永遠镌刻在人們心間,指引着一代又一代追光者無畏向前。”
海天一番情真意切的話語落下,空氣中滿是令人動容的情緒。如晉的眼眶早已濕潤,淚水在其中打轉。他嘴唇微微顫抖,胸腔劇烈起伏,情緒激動得一時難以自已。頓了頓,他聲音哽咽,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幾乎是脫口而出:“海天啊,我秦如晉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三年,風風雨雨,什麼苦都吃了,什麼難都扛了,卻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一番照亮我心扉的肺腑之言,字字句句都說到了我的心坎兒裡。就沖你這番話,來,咱倆幹一杯!”話音剛落,他便迫不及待地迅速端起酒杯,手臂因内心的波瀾而微微顫抖,杯中的酒液也随之輕輕晃蕩,像是在呼應着他此刻難以平靜的心情。海天眼中同樣閃爍着感動與敬重的光芒,毫不猶豫地高高舉起酒杯,身子微微前傾,帶着十足的誠意。兩隻酒杯在空中輕輕一碰,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響,而後,兩人默契十足,仰頭一飲而盡,動作幹脆利落,喝完後還互相亮了亮杯底,随後相視一眼,不禁開懷大笑起來。笑聲爽朗而暢快,驅散了往昔的陰霾,滿是對未來的期許。
我動容地看着這一幕,心中感慨萬千。這兩人,是我一眼就看中的僅有的兩名學生,如今,一個成了我最親密的摯友,一個成了我最貼心的兒子。而在他們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同樣一種精神。“如晉,海天,”我的聲音裡帶着幾分欣慰與感慨,“其實你們都有着勇于擔當的靈魂啊!海天雖然無意于仕途,卻依然和如晉一樣,懷揣着‘以天下為己任’的廣闊情懷與深沉擔當。你在小島上四處奔走采風,準備以筆做刀槍向貧困宣戰,不也是在肩負一種責任,完成一種使命嗎?隻不過,你們走的是兩條不同的道路,一個在複雜的官場中披荊斬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個用文字記錄時代,喚起人們内心深處的覺醒,為社會的進步注入源源不斷的精神動力。雖路徑不同,但初心一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推動着社會的進步啊!”
如晉與海天默契地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抹笑意,随後一同看向我,兩張嘴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竟異口同聲道:“那是蘇老師教育得好!”話一出口,兩人先是一愣,緊接着又彼此瞧了瞧,瞬間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笑聲在房間裡肆意回蕩。如晉邊笑邊擡起手,指着海天,臉上的笑意都快溢出來了:“海天啊,咱倆頭一回見面,默契就這麼足,這可不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嘛!”
我瞧着他倆眼中那帶着幾分調皮的促狹勁兒,無奈地搖了搖頭,心裡滿是哭笑不得的感覺。婉清則毫不留情,狠狠地瞪了他倆一眼,佯裝嗔怒道:“行了行了,你倆别拿我家老頭子打趣了。海天,你也真是的,跟着瞎湊什麼熱鬧,居然還管你爸叫起‘老師’來了。現在你們倆别的先别想,使命就是把這一桌子菜趕緊消滅掉。連天下你們都敢擔當,這點小擔當總不會沒有吧!”
她用手指着這一桌飯菜,目光不經意間掃到我身前的飯桌,原本舒展的眉頭瞬間緊緊蹙起,臉上的神情陡然一變,像是發現了什麼天大的事,擡頭盯住我的眼睛,帶着幾分質問的意味說道:“怎麼回事?老頭子,合着我今兒費了好大勁買的螃蟹,是專門孝敬你一個人的不成?”
我的目光随着她的提醒下意識地落到自己面前,這才赫然發現,盤子邊已經摞起了五個空蟹殼,層層疊疊,格外紮眼。我忙将視線投向周圍,其他人手邊也都散落着兩三個,唯有海天的面前一個蟹殼也沒有,倒是有一碟剛剝好地蟹肉,正被他小心翼翼地端起,似乎要遞到我面前。“怎麼?”我失聲叫到,“海天,你一個螃蟹也沒吃嗎?”
“沒錯!”另一邊的如晉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饒有興緻地瞧了海天一眼,随後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剛開始吃飯的時候,我就留意着,海天這孩子一直埋頭給您剝蟹肉,雖說偶爾也抽空夾幾口菜吃,但自始至終都沒顧得上給自己剝一隻螃蟹。”
海天聞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臉上浮現出一抹腼腆的笑意,右手下意識地撓了撓後腦勺,開口說道:“爸,您看,我這套工具本來就是給您準備的。在小島的時候,我就發現您特别愛吃海蟹,可每次因為剝蟹肉不太順手,吃一兩隻就放下了,所以回來之後,我就趕忙給父親寫信,讓他從老家把這套工具寄過來。我以前在蘇州的時候常用它,特别趁手,剝得又快又幹淨。我就想着把螃蟹剝好了,您吃着舒心,也能多吃幾隻。這不,剛才在飯桌上和大家聊得太投入,剝完就順手給您送過來了,到現在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吃沒吃螃蟹。”他一邊說着,一邊微微擡起頭,眼睛裡閃過一絲緊張,偷偷瞄了一眼我滿是感動、微微泛紅的面龐,又迅速看向婉清佯裝嗔怒、實則滿含疼惜的眼神,像個犯錯後急于得到原諒的孩子,腦袋瞬間耷拉下去,聲音也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撒嬌的意味:“好了好了,爸!媽!我錯啦,真知道錯了還不行嘛?”說着,他身子往前一傾,雙手輕輕拽着婉清的衣袖,微微晃了晃,臉上堆滿了讨好的笑容 :“媽,您瞧,盤子裡還剩三個螃蟹呢,我保證把它們都消滅掉,一點蟹肉都不剩下。要是您倆還不肯原諒我,我連蟹殼都嚼了吞下去,這下總行了吧?”
如晉沒忍住,第一個笑出了聲,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海天,笑得前仰後合,眼神裡卻滿是對海天的贊賞。我的心中五味雜陳,感動與欣慰交織在一起,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能輕輕拍了拍海天的肩膀,手掌在他肩頭停留了片刻,傳遞着我的愛與感激。婉清惱怒地剜了我一眼,輕哼道:“這麼大個人,連個螃蟹都剝不利索,還讓孩子操心。”随後,她又滿臉關切地看向海天,眼神裡滿是疼愛,嘴裡卻佯裝威脅:“海天啊,光吃這三個螃蟹可不行,你手裡這碟蟹肉也必須吃光,别光便宜了你那光吃飯不幹活的老爸。要是剩下一點啊,别說蟹殼,你連盤子都給我吞下去!”
海天連連點頭:“好嘞,隻要老媽滿意,我把這套工具吃到肚子裡都沒問題。”
一句話又激起一片歡聲笑語。這頓充滿愛與溫情的家宴,就在這歡快的氛圍裡熱熱鬧鬧地繼續着。直到杯盤狼藉,大家才心滿意足地離開飯桌。如晉在竹吟居每個房間都轉了一圈,他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回憶的長度。之後,他執意要與我們一家三口在兩棵西府海棠下合影留念,并叮囑我洗好後盡快給他寄來。直到紅日西斜,他才與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别。臨走前。海天執意把自己畫的那幅未名湖秋色的油畫送給如晉。他真誠地說:“秦老師,我見您在我書房裡,對着這幅畫凝視許久,想來您在武漢時,也常常思念未名湖吧。您從小在燕園長大,這裡也算是您的故鄉。這幅畫您就收下,往後什麼時候想念北大了,看一看它,也能慰藉慰藉您的思鄉之情。”
如晉的眼中閃過一絲動容。他小心地接過油畫,手指輕輕摩挲着畫框,懷念、感動與珍視交織在那張儒雅深沉的臉上:“記得當初離開北大時,我還安慰蘇老師說,我對燕園的一切熟悉得都有些麻木了,正好借此機會換個環境。哪曉得這五年,這裡的一草一木,總是在夢裡反複出現。也罷,這份禮物,我就收下了,看着它,就像回到了燕園。”他擡起頭,看向我們一家三口,目光中滿是熱忱:“以後我争取在武大舉辦一次古代文學的學術研讨會,邀請蘇老師參加。到時候你們一家三口都去,我帶着家人好好盡盡地主之誼,讓你們嘗嘗地道的武漢美食,看看武漢的好風光!”
然後,他與我們一一擁抱,每一個擁抱都用力而長久,傳遞着不舍與牽挂。擁抱我的時候,他停留的時間更長,雙臂怎麼也舍不得松開。我的心中也滿是留戀,輕聲在他耳邊叮囑道:“如晉,我知道你忙,但再忙也要記得抽空寫上一兩封信,哪怕隻寫幾句話,我看到後心裡也踏實。”
如晉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臂,目光依次落到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像是要用這一眼,将此刻的畫面深深镌刻在心底。在海天臉上停留片刻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趣事,原本略帶傷感的神情瞬間被笑容取代:“蘇老師,記得五年前我離開竹吟居那天,就在這涼亭裡,您對我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孩子的事兒講究的是緣分。”他頓了頓,笑聲愈發爽朗,“今天啊,我可算徹底明白了,海天啊,就是你們的親兒子!絕對是!這緣分啊,幾輩子都跑不了,拆不散!”
說完,他朝我們用力地揮揮手,揮動的手臂帶着滿滿的熱情與灑脫。轉過身,他潇灑地向竹林外走去,那輕快的背影在斑駁的光影中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小路的盡頭,隻留下爽朗的笑聲在這黃昏的竹林裡悠悠回蕩。那笑聲裹挾着無盡的喜悅與暢快,和着輕柔的晚風,在茂密的竹葉間穿梭,與竹葉的低語交織,又随着天邊那一抹絢麗晚霞飄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