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晉離去後的傍晚,竹吟居像是被抽去了幾分生氣。我在涼亭的石凳上默默坐了很久,望着緊閉的院門,目光久久未曾移開。餘晖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卻怎麼也填不滿心底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婉清在廚房裡默默收拾着餐桌,動作比平日遲緩了許多。海天站在西廂房的窗邊,望向窗外的竹林,眼神裡透着幾分怅然。
夜色如墨,一點點将小院的每一處角落吞噬,我們一家人才來到廚房,端着婉清煮好的面條,就着重陽家宴剩下的幾道菜,簡單地對付了一頓晚飯。剛剛撂下筷子,“啪”的一聲,房間裡的燈驟然熄滅,刹那間,無邊的黑暗将我們緊緊包裹。
“怎麼回事兒?”我下意識脫口而出,話音還沒落,就被一條強壯有力的臂膀攬進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懷抱中,一顆心頓時安穩踏實下來。身邊萦繞着熟悉又安心的氣息,似乎婉清也在這個懷抱中。“老頭子,好像停電了!”她在我耳邊輕聲說,口中呼出的溫熱的氣息,絲絲縷縷,帶着獨屬于她的溫柔與親昵,輕輕拂過我的臉上和脖子上,讓我在這突如其來的黑暗裡,也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和安甯。我們下意識地握住對方的手,又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一同在海天的懷抱裡,彼此的體溫相互交融,驅散了黑暗帶來的恐懼與不安。
“爸!媽!你們先坐着,我出去看一眼。”黑暗中傳來海天低沉而鎮定的聲音。那雙粗糙有力的大手用力按了按我們的肩膀,帶着安撫的力量。椅子發出“吱呀”一聲輕響,那帶着他火熱溫度的懷抱漸漸離開。我和婉清下意識地彼此依偎得更緊了些,在黑暗裡聽着他摸索着前行的腳步聲,沉穩而緩慢地向竈台方向邁進。一陣輕微的碰撞聲後,緊接着“嚓”的一聲,一團微弱卻溫暖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那閃爍的火光映照着海天輪廓很深的面龐,也照亮了屋内的一角,鍋碗瓢盆的輪廓在微光中影影綽綽,在這忽明忽暗的光影裡,添了幾分朦胧的質感。
借着這抹光亮,海天很快找到了一根蠟燭,将其點燃。幽黃的燭火緩緩搖曳,讓屋内的光線亮堂了些許,也讓我們的心徹底安定下來。随後,海天又在四周翻找,終于尋到了手電筒。他将蠟燭輕輕放在桌子上,說道:“爸、媽,你們拿着,我出去看看情況。”說罷,他便打着手電筒,邁着沉穩的步伐向外走去。那束明亮的光柱直直地穿透濃稠的黑暗,随着他的身影,一路延伸至大門的方向。“嘎吱——”老舊的院門被緩緩推開,在寂靜的夜裡,這聲音格外清晰。片刻之後,海天的喊聲從門外傳來:“爸!媽!好像整個北大都停電了呢!”
我和婉清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站起身來。我拿起桌上的蠟燭,和婉清并肩來到大門外。果然,四周被濃稠的黑暗緊緊包裹。平日裡被路燈照得明亮的竹林外小路,此刻隐匿在黑暗之中,不見一絲輪廓。周圍的建築物像是被黑暗吞噬,所有的燈火都消失不見,隻有寥寥幾個窗口,隐隐約約透出些微燭光或手電筒的光亮,在這黑暗中顯得格外微弱和孤寂。海天打着手電,沿着那條碎石子小徑走到竹林外面打探消息,不一會就回來告訴我們,因為供電線路突發故障,導緻北大範圍内大面積停電。現在正在搶修,但維修進度難以預估,也不清楚究竟何時才能成功修複,恢複正常供電。
我和婉清目光交彙,同時無奈的歎了口氣。一家三口又回到院子裡,關好院門。“得虧咱家備了好幾支蠟燭,我這就找出來。今兒也累了一天了,正好趁着停電,早點歇着。”婉清邊自言自語地嘟囔着,邊接過我手中的蠟燭,朝着廚房走去,聲音帶着幾分疲憊後的釋然。我正要跟上她的腳步,身旁的海天像是被什麼擊中了内心,情不自禁地輕輕發出一聲驚歎:“天哪!真美!”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轉頭看向海天。黑暗中,隻見他微微仰起頭,脖頸線條優雅地舒展着,整個人沉浸在一種忘我的狀态之中,目光像是被夜空中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直直地望向天空,深邃的眼眸仿若藏着無盡的星河,即便在這濃稠的黑暗裡,也閃爍着熠熠光芒,嘴角勾勒出一抹純粹的笑意,平日裡那副沉穩持重的面孔,此刻竟多了幾分孩童般的天真與驚喜。
我情不自禁地順着他的目光也擡頭仰望。這一瞧,竟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撼。由于停電,周遭沒了往日刺目的燈光幹擾,頭頂的星空像是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揭開了面紗,變得格外清晰透徹。月亮恰似被精心雕琢的玉盤,裁去了一半,隻留溫婉的半彎懸于墨色天幕,散發着柔和而清冷的光輝。繁星密密麻麻地鑲嵌在夜空中,卻并不争相閃耀,而是以一種溫和的姿态點綴着夜空,仿佛在秋夜的甯靜中達成了某種默契,每一顆都默默地散發着自己的光芒,訴說着獨屬于它們的故事。銀河雖不如夏季那般明亮奪目,卻依然在遠方若隐若現,像一條淡淡的銀色絲帶,輕輕纏繞在天幕的邊緣。微風輕輕拂過,竹葉沙沙作響,與這靜谧美好的星空相互交織。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我們父子二人沉浸在這片浩瀚星空下,感受着大自然最純粹的饋贈,心中滿是對這份意外美好的贊歎與珍惜。
“我說你們爺倆,在這院子裡傻愣愣地望啥天啊?還不趕緊回屋歇着去?”婉清的聲音從廚房傳出,帶着幾分嗔怪,打破了小院裡的靜谧。我和海天把目光從浩瀚星空收回,下意識地對視一眼,刹那間,彼此眼中流露出的不舍與留戀均被對方捕捉。海天随意地環視小院,不經意間瞥見牆角的梯子,刹那間,他的眼睛蓦然一亮:“爸!要不咱去房頂看星空?這周圍沒什麼高樓遮擋,在房頂上視野肯定更開闊。北大難得停一回電,這麼好的機會,可千萬别錯過了!”
他的語氣裡滿是興奮與期待,那股子熱乎勁兒就像一把火,竟把我胸膛裡早已如止水般平靜的心點燃,讓我瞬間湧起一股躍躍欲試的沖動。我剛想點頭答應,婉清從廚房走了出來,手中穩穩地拿着兩根蠟燭,那張姣好的臉龐在這搖曳的燭光中忽明忽暗。“我說海天,黑燈瞎火的,你自己瞎折騰也就算了,還拉着你爸一塊兒,你就不怕你爸這老胳膊老腿的,萬一有點啥閃失?”她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嗔怪,沒好氣地把一根蠟燭往海天手裡一塞,随後推着海天的身子,“去去去,回你西廂房去。過兩天就期中考試了,趕緊養養精神。”
“媽!這才幾點啊?我怎麼可能睡得着!”海天一聽這話,瞬間就不滿意地嘟起了嘴巴,臉上寫滿了抗拒。可下一秒,他眼珠子滴溜一轉,臉上又換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像隻撒嬌的小狗,湊到婉清身邊:“媽,您想想,這麼早,我爸肯定也睡不着,他一躺床上,滿腦子不都得是秦老師的影子?指不定多鬧心呢。我陪他去房頂看看星星,聊聊天,正好幫他排解排解。您也知道我向來心裡有數,絕對不會瞎胡鬧。有我在老爸身邊,保準把老爸照顧得妥妥當當,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一提起如晉,婉清的神色明顯動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我。我連忙趁熱打鐵地說:“海天說得對,如晉這一走,我心裡這份失落感短時間内肯定難以消散,與其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不如和兒子看看星空,讓心境也開朗幾分。咱兒子是個穩妥的孩子,在他身邊,我心裡也踏實,不會出什麼差錯的。要不,”我促狹地眨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也跟着去看看?我可聽說,今晚的星星專門等着咱們一家人去賞呢!”
“拉倒吧,要去你們爺倆自己去,我可不跟着你們上房揭瓦!”婉清佯裝嗔怒,擡手點了點我的胸口,眼裡卻滿是笑意,神色間也松動了不少,“趕緊的,跟我回屋穿件厚實外套,别到時候凍出個好歹。海天,你也别磨蹭,趕緊回你那房間加件衣服,秋夜的寒氣可重着呢,要是不小心傷風感冒了,可有你好受的。”
我和海天聽話地回到各自房間,沒過多久便又在小院中碰頭,身上都加了厚實衣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海天麻利地把梯子搬了過來,穩穩架在牆邊。婉清拿着手電筒站在一旁給我們照亮。我雙手緊緊握住梯子兩側,擡腳向上攀爬。每挪動一步,都能感受到歲月在身體上留下的痕迹,手腳不再像年輕時那般敏捷。好在有海天在身後,他的手虛虛搭在我的腰側,時刻準備着扶我一把,讓我心裡踏實不少。
終于登上了屋頂,入目便是那一片連綿起伏的粉牆灰瓦,在夜色裡影影綽綽。海天選了一處既平坦又視野絕佳的地方,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舊毯子,輕輕抖開,鋪在瓦面上,然後扶着我的胳膊,引我走到毯子旁,等我穩穩坐下,他才挨着我坐了下來。
果不出婉清所料,剛一坐下,秋夜的寒氣便洶湧襲來,好似無數細密的冰針,從四面八方穿透衣物,直往骨頭縫裡鑽。盡管我按照婉清的叮囑,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還是感到一陣抵擋不住的寒意。海天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一如往常把我輕輕攬入懷中。他的懷抱還是熾熱得如同冬日裡熊熊燃燒的火爐,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股滾燙的溫度。貼着他的胸膛,仿佛能聽到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沉穩而堅定,讓人莫名心安。難怪他總愛開玩笑,說自己身體裡裝了個“自發熱系統”,還真是一點兒不假。以往哪怕是冰天雪地的三九天,他也隻是一件呢子大衣加一件毛衣,把自己拾掇得精神抖擻,從不被那些厚重的羽絨服、棉襖所累。可神奇的是,不管穿得多麼單薄,隻要靠近他身邊,便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融融暖意。此刻,被他緊緊擁在懷中,方才還肆虐的寒意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滿心滿腦隻剩下無盡的溫暖、踏實與安心。于是,我和他一起,微微仰頭,望向頭頂那片廣袤無垠的星空。
的确,在房頂上仰望星空,視野要比小院開闊得多。沒了樹木建築物的遮擋和燈光的幹擾,秋夜的星空宛如一幅深邃而甯靜的畫卷,毫無保留地緩緩在天際展開。天空如同一塊無邊的墨色綢緞,輕柔地籠罩着大地,星光點點,仿佛是撒落的銀砂,閃爍着柔和的光芒。平日裡隐匿在城市喧嚣與燈光下的星座,此刻紛紛露出真容,仿佛在這個停電的夜晚,迫不及待地赴一場與我們的約會。飛馬座的“秋季四邊形”高懸天際,四顆明亮的恒星勾勒出一片寬廣的天域,仿佛是夜空中的一座燈塔,指引着觀星者的目光。不遠處,仙女座星系若隐若現,像一團朦胧的光霧,靜靜地懸浮在深邃的宇宙中,訴說着億萬光年外的故事。英仙座的流星偶爾劃過天際,留下一道短暫卻璀璨的痕迹,仿佛是夜空中的一抹微笑,轉瞬即逝,卻令人心馳神往。置身于這樣的星空下,仿佛能聽見宇宙的呼吸,感受到時間的流淌,讓人心生敬畏,也讓人感到無比的安甯。我和海天就這樣緊緊依偎着,沉醉在這片浩瀚星空裡,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忘記了生活中的瑣碎煩惱,隻剩下彼此的陪伴,以及對這無垠宇宙的滿心贊歎。
良久,我發出一聲輕歎,宛如歲月的風拂過滄桑的林梢:“似乎很久沒有從城市裡看到這樣美麗的星空了!小時候倒是經常坐在這個院子裡看星星。那時候,時局動蕩不安,北平被日軍占領,尤其是太平洋戰争爆發後,日本人進駐燕園,竹吟居竟因是私産祖宅,僥幸逃過一劫,卻也因此成了茫茫大海裡一座孤島。那時,你媽一家三口也到竹吟居來避難,兩家便輪流外出采購生活必需品,可每次外出都逃不過日本人的嚴苛盤查。随着戰事的膠着,物資愈發匮乏,生活也愈發艱難,到了最後兩年,更是缺衣少食,時常挨餓受凍。那時我和你媽也就八九歲的年齡,晚上常常餓得偷偷掉眼淚,兩家大人就帶着我們來到院子裡看星星。我父親指着星空對我們說:‘你們瞧,不管夜有多黑,總有那些星星們不屈地閃爍着微弱的光芒,這光芒雖不耀眼,卻好似永不熄滅的火種,在無盡的黑暗中孕育着希望。哪怕四周寒風刺骨,它也能溫暖我們的内心,讓我們堅信,黑暗終會過去,光明必将到來。就像我們此刻堅守的這片土地,無論遭受多少苦難,隻要我們心底的希望不滅,總有一天,會迎來自由與安甯的曙光。’”
海天出神地聽着,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頭頂那片浩淼的星空,深邃的眼眸閃動着異樣的光彩,仿佛整個星空都融入了他的眼底。待我說完後,他依然保持着仰望的姿态,隻是臉上悄然掠過一抹動容,良久,他才緩緩偏過頭,側臉的輪廓在星光下被勾勒得格外柔和,帶着幾分沉思與探究,輕聲問道:“爺爺說得真好。爸,是不是從那時起,您就把頭頂的這片星空裝進了心裡?”
我輕輕颔首,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那是一種跨越年齡,直擊靈魂的理解與共鳴。“是啊,”我感慨道,聲音依然帶着那抹滄桑,“正是心中這片璀璨的星空,一路陪伴我走過無數至暗時刻,尤其是那動蕩不安的十年。對于我來說,它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希望,還是一種高貴,一種堅守,是支撐着我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的永不磨滅的信念,是一股純淨的力量,能讓靈魂掙脫塵世的枷鎖,向着光明飛升。海天啊,你知道嗎?隻要心中裝着這片星空,即便深陷無邊黑夜,靈魂也永遠不會被黑暗吞噬。”
海天輕輕地點了點頭,攬着我的手臂不自覺地又收緊了幾分。他再次仰頭仰望星空,思緒似乎飄回到了過去的歲月:“我家老房子也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小時候,祖父和父母也經常帶着我在那裡看星星。我們姑蘇區沒有二層以上的建築,視野也算開闊。那時,我依偎在母親的懷裡,仰頭望着璀璨的星空,聽父親告訴那些星星的名字,聽母親講星座的古老傳說,聽祖父吟誦那些關于星星的古詩詞,不知不覺就入了迷,每次都是在溫柔的星光下,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聽着那些優美的傳說和詩句進入夢鄉,夢裡似乎都閃爍着星光。”他微微歎了口氣,聲音裡帶着幾分感慨,“時間過得真快,曾經是父母抱着我看星星,如今,變成我擁着父母仰望星空了。”
聽到海天最後那句話,我的心猛地一顫,眼眶瞬間就濕潤了幾分。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卻如一把溫柔的鑰匙,打開了我内心深處那扇最柔軟的門。我深知,這不經意間的表述,是他内心深處最真實情感的流露。這兩個“父母”背後,承載着他截然不同卻同樣深厚的成長歲月。他如此自然地将我們融入那溫暖的往昔,毫無分别,這讓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在他心裡,我們早已和他的親生父母别無二緻。那種被全然信任、全然當作家人的感動,就如海天那火爐般的懷抱散發出來的純粹的熾熱,讓我渾身都暖了起來,滿心都是幸福與欣慰。我仰頭望向星空,試圖将這份感動藏進那片浩瀚裡,可眼眶中的溫熱卻不受控制。星光在淚水的折射下,變得模糊不清,一顆顆暈成了暖黃的光斑,就像我此刻滿溢心間、無法言說的複雜情緒,朦胧又美好。
海天沉浸在往昔的回憶裡,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内心的震動,他的聲音輕柔,仿佛帶着我也走進了那段舊時光:“後來,等我長大一些的時候,父親跟我講起一件發生在這星空下天井裡的往事。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也是這樣一個秋季的夜晚,一群戴着紅袖标的年輕人氣勢洶洶地撞開家門,粗暴地将祖父和父親捆綁起來,拖拽到天井中那棵飽經百年滄桑的梧桐樹下。他們扯着嗓子,惡狠狠地要求祖父和父親交出所有被他們定義為宣揚‘封建主義’、美化‘帝國主義’的藏書。其實,祖父和父親早就會料到有這一天,在那場動蕩歲月開始的前一年,他們就暗中将所有藏書轉移到梧桐樹下那間隐蔽至極的地下倉房,而後對外宣稱書已經賣掉或者燒毀了。為了把戲做足,父親多次費力地背着大箱子進進出出,刻意讓旁人看到,做出一副賣書的樣子。又在天井中生火,燒得濃煙滾滾,實際上,被火焰吞噬的不過是祖父和父親平日裡廢棄不用的字畫。因此,在動蕩開始後的一年多時間裡,那些人雖然屢次氣勢洶洶地闖入搜查,卻始終一無所獲。然而,家族的背景以及母親曾在海外居住的經曆,像一塊甩不掉的‘心病’,讓他們始終心存懷疑。于是,為了徹底鏟除所謂的‘餘孽’,獲取更多他們眼中革命的‘豐碩成果’,那個晚上,他們再次闖進我家,妄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迫使祖父和父母就範,但無論他們如何威逼利誘,祖父和父母都如同那棵古老的梧桐樹一般,堅定不移,一口咬定藏書早已被賣掉、燒掉,絕口不提藏書的真正下落。他們堅定的态度,最終竟讓那些人動搖了,漸漸相信了這番說辭,不再追問藏書的事了。
“然而,那些人猶如聞到血腥味的鲨魚,哪肯輕易罷休。他們圍着祖父,像一群聒噪的烏鴉,開始了新一輪的發難。他們扯着尖銳的嗓子,質問祖父為什麼非得守着毛筆寫字,為什麼頑固地拒絕簡體字和白話文,仿佛祖父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在他們眼中,祖父的堅持,是對封建主義的頑固捍衛,是對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深深留戀,是對這場‘革命浪潮’的公然挑釁。他們瘋狂地叫嚣着,這樣的‘封建餘孽’,在這浩浩蕩蕩的時代變革中,絕無生存的餘地,若不徹底改變思想與行為,等待祖父的,唯有被時代無情碾碎的命運。在一番聲嘶力竭的‘思想教育’後,他們迫不及待地付諸行動,将一支鋼筆強硬地塞到祖父手中,惡狠狠地命令他用簡體字寫白話文,妄圖用這種方式,徹底摧毀祖父堅守一生的精神堡壘。祖父卻始終筆直地站在那裡,宛如身後那棵曆經百年風雨仍屹立不倒的老梧桐,目光中滿是不容侵犯的威嚴。他的聲音不高,卻透着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我不會寫簡體字,也用不慣這鋼筆,連怎麼執筆都不知道。我都八十多歲了,大半輩子都這麼過來了,沒道理到了現在還要去學這些。’然後,祖父緩緩擡起頭,用那布滿皺紋的手緩緩指向夜空。此刻,星光璀璨,浩瀚的宇宙仿佛在無聲地訴說着永恒的奧秘。祖父凝視着那些閃爍的星辰,眼神中滿是堅定與從容:‘你們看那些星星,每一顆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按照既定的軌迹,安靜而堅定地散發着光芒。一旦偏離了自己的軌道,就會成為轉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茫茫宇宙。我也是如此,八十多年了,經曆了無數的朝代更疊、戰亂紛争,什麼風浪沒見過,可我始終堅守着自己的本心。你們若非要改變我,那我甯願像流星一樣,在光芒中消逝,也絕不會放棄自己堅守了一輩子的東西。’
“祖父的聲音蒼老而堅定,帶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正氣,那隻手依然堅定地指向夜空,沒有一絲顫抖。說來也怪,那隻如幹枯老樹上的枝丫,仿佛承載世間所有滄桑的手,卻帶着一種無形的魔力,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仰起頭望向那片浩瀚星空。誰也沒想到,就在衆人仰頭的瞬間,真的有一顆流星,拖着長長的、璀璨的尾巴,像是天神揮舞的火鞭,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發出一道刺目的光芒,如閃電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那光芒奪目至極,不僅照亮了周圍的一小片夜空,更似一道利刃,将黑暗劈出一道口子,讓那短暫卻震撼人心的光明,直直地照進每個人的心底。流星的速度極快,在衆人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奇景時,便飛速墜落,光芒越來越弱,直至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在這世間出現過,連一絲蹤迹都難以尋覓,但那劃過天際的不屈的光芒,卻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目擊者的靈魂深處。那些人嘴唇微張,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流星消逝的方向,眼神中滿是震驚與茫然。然後,他們的目光緩緩從那片依然寂靜的夜空移回,落在祖父依然挺直的身軀上,落在那張飽經滄桑、布滿皺紋的臉上。那道道歲月刻下的皺紋深刻而凝重,可那眼神,卻透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與不容侵犯的堅定,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絕不屈服的決心。一時間,整個天井被死寂籠罩,所有人都沉浸在這震撼的氛圍中,再沒有人敢上前逼迫、質問祖父。唯有那片浩瀚星空,依舊閃爍着永恒的光芒,默默地見證着這一切,見證着一個老人對信念的堅守,和這世間不容亵渎的尊嚴。”
我的心中,蓦然湧起一股對這位“世紀老人”深深的敬重。我親身經曆過那個荒誕的時代,在人倫颠倒、是非混淆的浪潮裡,太多正直善良的人,因恐懼、因無奈,在威逼利誘下選擇了妥協。大多數人在高壓下,放棄了堅守多年的信仰,随波逐流;有的人甚至為了自保,不惜出賣靈魂,誣陷他人。那些曾經的溫暖與正義,在時代的狂風中搖搖欲墜,人性的醜惡卻被無限放大,令人痛心疾首。而海天的祖父,這位飽經磨難的老人,卻在那個知識被踐踏、文化被摧毀的年代,始終堅守着士大夫的氣節,捍衛着古漢語和古文化的傳統,從沒有過一絲動搖。當洶湧的“潮流”将一切美好淹沒,他卻以孱弱之軀,為傳統文化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他用行動诠釋了什麼叫做堅守,什麼叫做對信仰的忠誠。這份堅守,穿越了歲月的滄桑,曆經了生活的苦難,卻愈發純粹,愈發震撼人心。想到這兒,我對這位未曾謀面的老人敬意愈發濃烈。他就像夜空中的一顆星子,在黑暗的時代裡,散發着屬于自己的光芒,為陷入迷茫的人照亮前進的方向。
“海天,他們就這樣放過了你們一家人?”我輕聲試探。盡管時過境遷,我已知這一家人最終平安,可内心深處仍盼着這場荒誕鬧劇能有個人性化的結局。
海天緩緩搖頭,臉色瞬間凝重,仿佛被往昔的陰霾籠罩:“這般大動幹戈,卻一無所獲,他們怎會輕易善罷甘休?在祖父那裡碰了壁之後,他們又将矛頭指向了父親。那時父親不過二十五歲,正是滿懷熱血與理想的年紀。他們質問父親,為何在學校、在街道,都堅決拒絕為那場史無前例的‘變革’繪制宣傳畫、書寫标語。他們強硬地宣稱,不接受這所謂‘光榮任務’,就是公然與革命唱反調。還冷酷地威脅,如果父親再不就範,他和祖父都得承受最殘酷的懲罰。您也知道,那個瘋狂的年代,最嚴厲的懲罰意味着什麼,可父親和祖父一樣,骨子裡就透着一股倔強。面對這樣的威脅,他的臉上毫無懼色,沒有絲毫退縮之意。他挺直脊梁,義正辭嚴地說:‘我的畫筆,隻聽從我内心的指引,去勾勒世間的美好,去記錄人間的真情,去抒發靈魂的呐喊,絕不會去給你們粉飾太平,歌功頌德!’這句話瞬間激怒了那些狂熱的‘革命小将’。他們雙眼通紅,面目猙獰,瘋狂地嘶吼着:“這小子太不識好歹了!今天非得給他點顔色瞧瞧,往死裡打,看他還敢不敢嘴硬!”說罷,他們兇神惡煞地解下腰間皮帶,如餓狼撲食般,狠狠地抽向被牢牢捆綁、毫無反抗之力的父親。皮帶帶着呼嘯的風聲,重重落在父親背上。不過片刻,父親的衣衫就被鮮血浸透,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在皮膚上綻開,鮮血順着脊背汩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可即便遭受如此劇痛,父親依然緊緊咬着牙,任每一塊肌肉都因疼痛而緊繃,任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硬是沒發出一聲示弱的喊叫和呻吟。一旁的祖父早已淚流滿面,但淚光中又閃爍着欣慰的光芒,他顫抖着嘴唇,低聲呢喃着:‘好樣的,一白,不愧是我們章家的子孫!’”
我的心髒猛地一縮,好似被一隻鐵鉗死死夾住,每一次跳動都伴随着尖銳的疼痛,身體也微微顫抖着,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可這冷意并非來自秋夜的涼風,而是聽聞海天父親苦難時,從靈魂深處泛起的驚痛與憐惜。海天似乎察覺到我的顫抖,把我擁得更緊,那雙粗糙而溫暖的大手有力而又溫存地包裹住我的雙手,熱力從掌心源源不斷地傳來,帶着安撫的力量,使我漸漸平靜下來。稍作停頓後,他再度開口,聲音依舊平靜沉穩,可在這平靜之下,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湖面下暗湧的漣漪:
“祖父聲音很低,可話語還是被身旁一名‘小将’捕捉到了。這個年輕人,和周圍那七八位一樣,都是平日裡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鄰居,其中不少還在讀高中甚至初中,以往和我們家相處也算和睦。但此刻,他們臉上滿是被‘革命風暴’席卷後的狂熱,眼神裡透着一種陌生的激進與偏執。今晚這一番折騰下來,連一個所謂的‘頑固分子’都沒能改造,他們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煩躁。如今又聽到祖父這般‘冥頑不靈’的言論,心中的怒火瞬間被點燃。隻見那名‘小将’‘刷’地一下扯下腰間皮帶,臉上的表情因憤怒而扭曲,顯得格外猙獰。他惡狠狠地沖祖父叫嚷道:‘好啊,既然你這麼不識好歹,我就先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老封建,看看你這把老骨頭能挨得了幾皮帶,看看你們章家人到底有多硬氣!’話音剛落,他就高高揚起皮帶,皮帶在濃稠的夜色裡被星光映出一道冷硬的輪廓,眼看就要重重地抽在年邁體弱的祖父身上。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我那懷有五個多月身孕的母親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緊緊地護在祖父身前,用盡全力厲聲喝道:‘你們要是想動我父親,就先從我們娘倆的屍體上踏過去!’”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顫,下意識地緊緊抱住了海天,仿佛要用自己的身軀為他抵擋那即将抽下的皮帶。海天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有這樣的舉動。不過刹那間,他那深邃明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恍然與感動,像是被我這近乎本能的舉動擊中了内心最柔軟的地方。他的目光溫柔地落在我緊護着他的手臂上,而後擡起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我的手臂,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這份突如其來的情緒:“爸,别擔心,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聽到海天的話,我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眼前的他早已長大成人,不再是那個還未出世、面臨危險的小生命。我緩緩松開緊緊箍着他的手臂,動作遲緩而僵硬,像是從一場可怕的夢魇中掙脫。可就在松手的瞬間,一種揪心般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經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狠狠拉扯着。我怎麼也沒想到,身旁這個高大健壯的青年,在母親腹中時,竟經曆了如此驚心動魄的磨難與生死考驗,差一點就與這個世界失之交臂。海天似乎察覺到了我内心的波瀾,他沖着我安撫地笑了笑,再次輕輕握住我的雙手,将它們包裹進他溫暖而寬大的掌心。随後,他微微仰頭,目光投向那片浩瀚無垠的星空,又開始娓娓道來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母親那時的腹部已經明顯地隆起,在幽冷的星光下,那弧線顯得格外醒目。她的身形單薄得如同深秋枝頭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仿佛隻要一絲微風拂過,就能将她卷入無盡的黑暗。可就是這樣柔弱的身軀,此刻卻散發着令人膽寒的決絕氣勢。那隻高舉皮帶的手,就被這種氣勢震懾得在半空中驟然定格,像是被一隻更有力的無形巨手死死鉗住,再也無法落下分毫。其他那些被狂熱沖昏頭腦的小将們,臉上的猙獰與戾氣也瞬間淡去幾分,眼神中閃過一絲動容。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開,像是不敢直視母親那隆起的腹部,仿佛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承載着的不僅是一個新生命,更是對他們瘋狂行徑的無聲譴責,喚醒了他們心底僅存的一絲人性與良知。父親在向我回憶那一刻的時候,說他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一把銳利的匕首狠狠刺入,每一個細胞都在痛苦地叫嚣。那種痛苦,比他身體都苦痛還要疼上百倍千倍。祖父也是一臉心痛,仿佛八十多年歲月的苦難此刻都凝聚在他的臉上。可是兩個人卻都沉默不語,因為他們心裡明白,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任何言語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唯有沉默中堅守的信念,才是給彼此最堅定的支撐,是對抗這荒誕世界最有力的武器。
“那些‘小将’們被母親的氣勢徹底震懾住,目光在母親、父親和祖父三人身上來回遊移。于是,他們在這三個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種光芒,那是絕不屈服的堅定,是對尊嚴和信念的執着守護。最後,他們的目光又緩緩落回母親身上。母親挺了挺腰杆,聲音雖然帶着幾分疲憊與沙啞,卻堅定有力,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你們打吧,你們可以把我們一家四口打死,但是,卻休想讓我們章家的人屈服半分!’”
我的眼眶瞬間滾燙,眼中陡然起了一層淚霧,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可腦海中卻清晰的浮現出海天一家那張黑白全家福。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時,那種在每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正直純粹而又堅韌頑強的氣質就深深吸引了我,如今我更是被這種氣質深深震撼。那是家族傳承下來的,不能被任何苦難摧毀的精神力量。這股震撼在心底翻湧,讓我眼角滾燙的淚水最終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滑落,滴落在海天的手背上。海天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緩緩擡起手,用那粗糙卻帶着無盡溫柔的手指,輕輕擦去我眼角的淚水,動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我分毫,然後再次有力而溫存地将我擁住,用那低沉而堅定的聲音,繼續他的講述:
“母親話音落下,那些‘小将’們卻都如石像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沒有一個有所行動。那條高舉着皮帶的手臂在半空中顫抖着,最終頹喪地垂了下來。那一刻,周圍的空氣如凝固了一般。那些小将們眼中流露出不忍,臉上卻分明寫着不甘。最終,那個向我父親揮動皮帶的‘小将’輕聲嘀咕道:‘難道這一晚上就這麼白忙活了?咱們可不能因為一個女人的肚子,就丢了對革命的忠誠。那還沒出生的小崽子,長大了也是封建餘孽,還不如……
“‘放屁!’一聲裹挾着濃重蘇州口音的怒喝,如平地炸響的驚雷,瞬間撕裂了小院中令人幾近窒息的死寂。伴随着這聲怒喝,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闖進後院的天井。人群中有頭發花白的老頭老太太,也有正值壯年的中年男女。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蘇州老太太,她身形清瘦,脊背卻挺得筆直。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淺淺的皺紋,鬓角的白發整齊地别在耳後。她的眼睛不大,卻透着一股銳利,目光掃過之處,讓人莫名心生敬畏。那眉眼間,既有蘇州人特有的溫婉,又藏着一股不輕易外露的剛烈。父親一眼就認出來,她正是剛才說話的那位’小将’的祖母。其他那些人,也都是那些‘小将’的家人,平日裡,大家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想來是院子裡的動靜實在太大,才把他們吸引過來。老太太徑直走到那‘小将’面前,腳步急促而有力。還沒等那‘小将’反應過來,‘啪’的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臉上。老太太一邊打,一邊氣得渾身發抖,罵道:‘你這個孽障!這樣喪盡天良的話,也是咱們趙家人能說得出口的?你平日裡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做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那位趙家小将被祖母這一巴掌打懵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下意識地擡起手,捂着那迅速高高腫起的半邊臉,眼神裡滿是不服不忿,可又不敢公然頂撞這位向來潑辣、說一不二的祖母,隻好微微低下頭,眼睛斜睨着地面,嘴巴一撇,小聲地嘟囔着:‘奶奶,我隻是忠誠于革命,響應号召而已,這有什麼錯?大家不都在這麼做嗎?’那聲音裡帶着幾分委屈,卻又透着年輕人那種被長輩訓斥後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