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趕緊把你那套忠誠收起來,别再跟我提什麼革命理論!’趙家奶奶橫眉立目,狠狠地剜了孫子一眼,那眼神裡的嫌棄與失望,像兩把尖銳的刀,簡直要把孫子戳穿。緊接着,她把目光轉我的祖父和父母,原本因憤怒擰成麻花的眉頭瞬間舒展開,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和善與敬佩,似乎每一道皺紋都跟着柔和起來。她胸脯微微起伏,語氣誠懇又帶着幾分激動,鄭重其事地說:‘我不懂什麼革命大道理,不過章家這一家子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清楚得很!那可是實打實的大好人,平日裡跟誰都和和氣氣,處處與人為善。就說當年,我和你爺爺從鄉下逃荒來到蘇州城,你爺爺餓得兩眼一黑,昏在了章家的門前。我一個婦道人家,孤立無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整個人慌得沒了主意。就在這個時候,是章家爺爺站出來,二話不說就收留了我們。那時候,章家自己養活一大家子都緊巴巴的,日子過得别提多艱難了,可即便如此,還是好心收留了我們大半年,一直到你爺爺靠着一手制傘的好手藝,能獨自撐起門面。後來,咱家生意慢慢紅火起來,你爺爺想報答章家爺爺的恩情,哪知道他說什麼都不肯收報酬,隻說以後他們家要是用傘,到店裡免費拿就行。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瞧,人家一把傘都沒來拿過。要不是當年章家爺爺搭救,哪有我和你爺爺的今天,又哪會有你這個糊塗小子?你倒好,非但不感恩,還把你一白哥哥打成這副慘樣……’她的聲音陡然顫抖起來,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踉跄着撲到父親面前,用顫抖的雙手輕輕捧起父親那被皮鞭抽裂、鮮血浸透的衣衫,目光緊緊鎖住父親脊背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眼神裡的心疼與不忍濃得化都化不開。突然,她像被點燃的火藥桶,猛地轉過身,‘啪’的一聲,又猝不及防地給了孫子重重一巴掌。這一巴掌,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帶着積壓許久的憤怒。然後,她扯着嗓子歇斯底裡地吼道:‘你以後少在我眼前提什麼革命!都能把你的良心給革沒了,這樣的革命,不要也罷!’
“趙家奶奶的最後一句話,好似一記威力十足的炮彈,在這群革命小将中間轟然炸開。他們一個個呆若木雞,臉上寫滿了矛盾與掙紮。站在祖父身邊的那位小将,像是被人狠狠戳中了痛處,條件反射般地叫嚷起來:‘趙奶奶,你這是典型的返革命言論,是要被……’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中年男子厲聲喝住:‘閉嘴!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隻見那位中年男子幾步上前,滿臉怒容,一把奪過那位小将手中的皮帶。他的目光随後落在被五花大綁的祖父和挺着大肚子卻拼命擋在祖父身前的母親身上,眼神裡閃過一絲不忍與愧疚,拳頭不覺間就緊緊攥了起來,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強壓着怒火,質問的話語卻如天際滾來的悶雷一般,從他口中滾了出來:‘怎麼?你小子長本事了啊!你是想用這皮帶,抽打這位風燭殘年的章家爺爺,還是這位身懷六甲的章家大嫂?’
“聽着中年男子那低沉卻帶着嘲諷的話語,那位革命小将眼中也掠過一絲羞慚,原本漲得通紅的臉瞬間黯淡下來。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眼皮微微下垂,目光躲閃着,腳尖無意識地在地上蹭來蹭去。但似乎還想為自己分辨幾句,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爸,他們,他們都是封建餘孽……’
“‘餘孽?我看你才是餘孽!’中年男子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每一個字都裹挾着熊熊怒火,如同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位小将,‘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怎麼就養出你這麼個混賬東西!不在家裡好好待着,天天在外面瞎折騰,如今居然鬧到章家頭上來了,你眼裡還有沒有長輩,有沒有分寸?’他越說越激動,眼神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你好好想想,八歲那年,你在咱家門口河邊玩耍,一個不留神掉進河裡。咱蘇州的孩子,哪個不是在水邊長大,水性好得很,偏偏就你,像個秤砣似的往下沉,在水裡撲騰得水花四濺,眼看着就要被河水吞沒。那些如今跟你一起胡鬧的孩子,當時有一個敢下去救你的嗎?沒有!隻有你一白哥哥,那個現在被你當成‘封建餘孽’的人,在那時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把你拉了上來。要不是他,你這條小命早就沒了,哪還能站在這裡大放厥詞?人家對咱們有救命之恩,你呢?非但不感恩圖報,還對恩人的父親動手,對懷着身孕的嫂子揮起皮帶,連她肚子裡沒出世的孩子都不放過!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那一皮帶要是真抽在章家大嫂肚子上,那可是一屍兩命,兩條鮮活的人命啊!我看你趙奶奶說得沒錯,如果像章家這樣的大好人都被當成‘餘孽’,那這所謂的‘革命’,革不革的也沒什麼意思了。’
“話音落下,整個院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唯有中年男子沉重的喘息聲,一聲接着一聲,仿佛在訴說着無盡的痛心與無奈,也像是對這個瘋狂時代的無聲控訴。好一會兒,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小将’,微微低着頭,雙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像是鼓足了勇氣,又帶着幾分怯懦,和少年人特有的執拗與迷茫,小聲嘟囔了一句:‘可,可他們都告訴我們說,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們千萬不要被敵人的小恩小惠蒙住雙眼……’
“‘他們?他們是誰?’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少年的話,語氣裡滿是質問,‘他們嘴裡說的小恩小惠、大是大非,又是什麼東西?你連初中都沒念完,學校裡的老師都被你們打倒了,你這歪理邪說是從哪裡聽來的?’她稍稍喘了口氣,平複了下情緒,接着說道:‘章家在咱們這一片,那可是資曆最老的人家,祖祖輩輩都紮根在這裡。這麼多年,你可曾聽哪家說過他們半句不好?我爺爺、太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倒是常常聽他們念叨章家的好,說他們世世代代都行善積德。遠的不說,就說大家都餓肚子的那三年,你那糊塗爹去買糧,結果把全家一個月的糧票全弄丢了,一家老小七八口人都沒米下鍋。你那時才七歲,還發着高燒,餓了整整三天,小臉燒得通紅,眼瞅着小命都快保不住了。章家爺爺知道後,當晚就讓你一白哥哥送來了退燒藥,還有他們家一半的糧食。在那個時候,這可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救命糧啊!章家當時供兩個孩子上學,日子也不好過,吃了上頓沒下頓,自己都這麼難,卻還是把半數糧食給了咱們。你爹心裡過意不去,想退回一些,可你一白哥哥堅決不收,還斬釘截鐵地說:‘我父親說了,我們章家絕對不能見死不救!’你爹當時感動得差點給你一白哥哥跪下。就靠着章家的糧食,咱們家才熬過了最艱難的一個月,你也靠着章家送來的糧食和藥退了燒,從鬼門關裡轉了回來。要是這都算小恩小惠,那你說的大是大非到底是什麼?是把救命恩人五花大綁,再殘忍毒打?是對孕婦和她肚子裡還未出世的孩子痛下殺手?這種恩将仇報,喪盡天良的事,難道就是你們心裡認定的‘是非’?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兒子,你媽我沒讀過多少書,可我心裡清楚,真正的是非标準,說到底就是善與惡。這可比你們所謂‘革命’的是非觀靠譜多了。你們啊,被這場革命攪得書讀不成,工作也沒處找,整天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瞎折騰,還自以為在拯救天下,卻連自己以後該怎麼辦都不知道。别人我管不着,可你是我兒子,我絕對不會讓你對咱們全家的救命恩人動手。還不快跟我回家!’
“說罷,她上前就要拽兒子。剛伸出手,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要緊事兒,轉頭面向身後那些跟着闖進來的老年和中年男女說道:‘哎喲,瞧我這腦子!咱們進來好半天了,光顧着教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卻忘了章家爺爺和一白還被綁在這兒呢!都别愣着了,趕緊把他們身上的綁繩松開!之後各家領各家的孩子回家,往後可得好好看緊了,千萬别再讓他們跑出去瞎胡鬧,連最基本的良心都給丢沒了。’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受傷的父親身上,眉頭擰得更緊:‘我看一白傷得可不輕。你們幾個大男人力氣大,趕緊把他背到醫院去。也不知道這時候醫院有沒有大夫值班,要是這家醫院不行,就多跑幾家,千萬别耽擱了。章家這些年幫了咱們多少,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一白被咱們自家那些糊塗孩子用皮帶打成這樣,卻不管不顧吧!’
“話音剛落,幾名中年男子立刻快步跑來,七手八腳地解開了祖父和父親身上的繩索。祖父顫顫巍巍站在那裡,但勉強還能支撐站立。而父親,正如那位嬸嬸所言,索剛一松開,整個人就像斷了線的風筝,身形劇烈搖晃,幾乎站立不穩。但他憑着骨子裡的那股倔強,拼盡全身力氣,用顫抖的手死死扶住身旁粗壯的梧桐樹樹幹,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子,用微弱卻堅定的聲音對衆人說:‘不用麻煩大家了,都回去吧。也别太責怪孩子們,他們并非有意為之,隻是……’話沒說完,他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向一側轟然倒下,重重地昏了過去。可這戛然而止的半句話,卻還是深深震撼了每個人的心。原本還帶着一臉疑惑與抗拒的幾個‘小将’,臉上的神情瞬間凝固,緊接着,動容之色悄然爬上他們的臉龐,有一兩個‘小将’的眼眶裡甚至閃爍着點點淚光。幾個熱心的男人沒有絲毫猶豫,輪流背着父親,在夜色中一路狂奔。他們跑了好幾家醫院,四處打聽,終于在一家診所找到了夜間值班的醫生。好在送醫及時,父親得到了妥善的救治,最終脫離了生命危險。隻是,他的背上從此留下了幾道淡淡的傷疤,仿佛歲月的舊痕,默默訴說着那段不堪回首卻又令人深思的過往。”
海天終于結束了那段漫長的講述。他仍保持着仰望的姿态,深邃明亮的眼眸中,仿若藏着整個宇宙的浩瀚與滄桑,星光與回憶交織其中,閃爍着複雜而動人的光彩。我悄然松了一口氣,萬千感慨如潮水般在心間翻湧。好在這個原本殘忍的故事,最終迎來了溫情的結局,讓我懸着的心落了地,滿心都是劫後餘生的欣慰。我仰頭望向頭頂的星空,月亮不知何時被一層薄紗般的雲霭籠罩,月色變得朦胧幽淡,像是在時光的洪流中藏起了鋒芒。然而,周圍的星星卻依舊倔強地閃爍着,一顆連着一顆,在浩瀚的夜幕裡鋪展開璀璨的光河。它們無視那層薄雲的遮擋,自顧自地散發着光芒,如同在黑暗時代裡堅守的人們。我想着海天一家人,那些在苦難中堅守的身影,又想起了那些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心懷善良與感恩的街坊鄰居們,心中的感動如決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不禁發出一聲深沉的感歎:“海天啊,你們一家和那些街坊鄰居們,真不愧是蘇州人。”
海天立刻低下頭來望着我,眼中閃過一絲驚喜與認同,嘴角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爸,你真是我們蘇州人的知音。很多人不喜歡蘇州,覺得它太溫婉,太細膩。隻有真正懂得蘇州的人,才知道它溫柔背後的果敢,婉約背後的堅韌。那一條條普通而沉靜的小巷中,藏匿着太多厚實的靈魂,正是這些靈魂,以積聚久遠的固執,堅守着蘇州的底蘊,使蘇州在三千年的風霜中,保存了自己真正的風骨。我,我的祖父和父母,我的那些街坊鄰居,都是那些靈魂中的一個而已。”
他再次仰起頭,望向頭頂那片浩瀚星空,仿佛透過層層夜幕,看到了往昔的歲月:“那個可怖的夜晚,是我們家那荒唐的十年裡最大的一次危機。自那之後,那些‘小将’被家人看得牢牢實實,再也不敢來我家撒野。沒過多久,一聲偉大的号召,如同命運的洪流,将他們卷入了遙遠的廣闊天地。在那裡,他們開始經受真正的苦難洗禮。可那場風波鬧得太大,很快就傳得滿城風雨。父親的傷口還未愈合,上面就派人到家裡來,先宣講了一大通政策,之後便讓祖父和父親在繁重的勞動中改造思想。他們讓祖父清掃我們生活的那條小巷,讓父親挨家挨戶收集馬桶,再送到集中處理點清洗。對于這又髒又累的勞動,祖父和父親卻毫無怨言,欣然接受。他們心裡清楚,那個夜晚,他們和幾個街坊鄰居都說了些所謂大逆不道的話,在當時的環境下,就如同埋下了一顆顆危險的雷。一旦被追究起來,那後果,無論是對我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還是那些善良淳樸的老街坊們,都将是無法承受的滅頂之災,倒不如自己吃些苦頭,換來大家的安甯。
“從那以後,每天清晨,祖父都會手持竹掃帚,從弄堂這頭掃到那頭,仔細地将落葉、塵土、煙頭紙屑清掃幹淨。那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朦胧的晨曦中,顯得格外單薄。每一下揮動掃帚,都像是在與生活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他的眼神專注而堅定,不放過任何一片落葉、一個煙頭,哪怕是牆角那最不起眼的旮旯,也被他打掃得幹幹淨淨。那每一下清掃,都承載着他對生活的堅守,對這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的深深眷戀。父親則天不亮就推着一輛破舊闆車,穿梭在一家又一家門前,忍受着那刺鼻的氣味,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馬桶裡的穢物倒入闆車。随後,他又不辭辛勞地将馬桶送到指定地點并清洗幹淨。盡管這活計又髒又累,可父親的臉上始終沒有露出一絲抱怨的神情。即便穿着破舊的工作服,他也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那始終挺直的脊梁,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的尊嚴與骨氣。隻是,父親早年傷了肺,幹不了重體力活,每次幹活都氣喘籲籲,十分吃力。母親心疼不已,想要幫他分擔,父親卻堅決不同意。他微笑着對身懷六甲的母親說:‘你懷着孩子,還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務,已經夠辛苦了。将來還要照顧孩子,可千萬不能累壞了自己。我幹的活兒雖然髒,可我的心裡幹淨得很,坦然得很。這雙手不會因為刷馬桶就握不住畫筆,這顆心也不會在這刺鼻的氣味中迷失對美的感知和辨别。’
“就這樣,祖父和父親一幹就是八年,直到那動蕩的歲月終于畫上句号。我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漸漸長大,從小就懂得為大人分擔家務,減輕他們的負擔。但無論是祖父還是父母,都從未把那段歲月的沉重與黑暗帶回家中。隻要一回到那座充滿溫馨的老房子,展現在我面前的,永遠是他們最溫暖、最積極樂觀的笑容。因此,在我的記憶深處,家中那座老房子以及後院的天井,永遠灑滿了金色的陽光,溫暖而明亮。我跟着祖父練習書法、吟誦古詩文,跟着父親學畫畫,跟着母親學英語。當他們忙碌的時候,我就會一頭鑽進梧桐樹底下那隐蔽的倉房,一本又一本地研讀家傳的古籍和外祖一家留下的英文原版書籍。有時,我也會跑到弄堂裡,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讓我感動的是,沒有一個小夥伴因為祖父掃大街、父親刷馬桶而嘲笑我。相反,他們的眼中總是充滿了對祖父和父親的敬重。他們偷偷告訴我,他們家裡的長輩都說,我們一家是整個巷子裡最善良、最好的人家。更讓我難忘的是,為了減輕祖父和父親的勞動量,鄰居們都自發地行動起來。有些人家會早早地起床,把自家門前的街道打掃得一塵不染;還有幾家會主動把馬桶集中起來,整齊地擺放在一起,方便父親運輸。在那些艱苦的日子裡,鄰裡之間的這份關愛與互助,如同一束束溫暖的光,讓我們一家人感受到了人性的美好與溫情。
“那段動蕩的歲月結束後,那些‘小将’陸續從農村返城。曆經歲月的洗禮和苦難的磨砺,他們昔日的狂熱與沖動,就像被一場大雨澆滅的火焰,漸漸冷卻。于是,他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慢慢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和自己曾經的過錯。他們為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懊悔不已,回城不久,就紛紛來到我家賠禮道歉。趙家奶奶的孫子,也就是那個曾經把父親打得皮開肉綻的‘小将’,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着頭,痛哭流涕地請求父親原諒。父親趕忙把他扶起來,說自己從未埋怨過他,并誠懇地對他說:‘記住,最永恒的善良,絕不是那些喊得震天響的口号,而是藏在人内心深處的人性光輝。那是任何狂風暴雨、任何運動風暴都無法摧毀的。它就像夜空中最璀璨的繁星,即便在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刻,也依然會發出動人的光芒。哪怕一時被烏雲遮蔽,可隻要耐心等待,它最終還是會熠熠生輝。’”
我緩緩地長舒了一口氣,海天的這段講述,恰似驚濤駭浪漸漸平息後的悠悠餘波,雖趨于平靜,卻依舊攜着震撼人心的力量,足以引人深深感歎與沉思。我不禁滿懷感慨,由衷地說道:“海天啊!你可真是幸運至極,擁有一個如此令人欽佩的好家庭,還有一群至善至暖的好鄰居。在那段艱難歲月裡,你們一家人對信念的堅守、對生活的熱愛,還有在困境中不屈不撓的執着深深地影響着你,鄰裡之間那濃濃的溫情與關愛也時刻溫暖着你,特别是你父親,面對曾經将他打得遍體鱗傷,給他造成巨大傷害的小将們,選擇了原諒,将寬容的偉大力量傳遞給了你,更是讓你在矢志不渝地堅守正直、信念與善良的同時,還涵養出一份寬廣無垠、包容萬物的博大胸懷。”
海天溫柔地笑了笑:“其實我父親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原諒的。對那些本就心術不正,心中的惡意又恰好在那荒誕的歲月找到了釋放的出口和施展的舞台而被無限放大的人,我的父親是不會原諒的。就如學校裡一位憑着揭發和迫害同事飛黃騰達的老師,我父親就在那段歲月結束後勇敢檢舉了他。我父親常說,這類人的所作所為,完全源自自身的惡意與不良動機,滿心滿眼都是如何滿足自己的私欲和惡念。他們就像被黑暗吞噬了靈魂,根本不會因為環境改變,或者他人的寬容,就停下作惡的腳步。對他們一味縱容,就是對正義的亵渎,對善良的背叛,對社會公序良俗的公然踐踏。而那些小将們并非本質邪惡,他們的心中都有人性的閃光點,隻不過被時代的洪流所裹挾,被錯誤的思潮所誤導。說到底,他們也是時代錯誤的受害者。若不原諒他們,不僅自己的内心會一直被仇恨折磨,無法獲得内心的平靜與安甯,那些小将們也會一直背負着沉重的心理負擔,難以真正從過去的錯誤中走出來,積極面對人生。隻有選擇原諒,才能讓自己真正走出那段痛苦的記憶,也給别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實現真正的和解與進步。如今,那些曾經的‘小将’們,都成了我敬重的叔叔。我家碰上大事小情,他們總是第一批趕來幫忙。就說趙叔叔,不僅繼承了祖父制傘的精湛手藝,還極具經商頭腦,如今經營着一家大公司,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去年寒假,他一聲不吭就派一個工程隊來我家,把我家老房子修繕一新,既保留了房子本身古樸的風貌,又将那些因歲月侵蝕而破敗的地方精心修葺。那個工程隊來了就開工,完工就默默離開,生怕打擾到我父母。父親執意要付錢,他們卻怎麼都不肯收,隻說老闆交代了,這是行善之人應得的回報。祖父去世的時候,整個巷子的街坊鄰居都來為他送行,那些小将們更是以晚輩之禮,為祖父披麻戴孝。他們常說,章家爺爺是他們靈魂深處的啟明星,是永遠照亮前路的信念之光。”
“是啊,你父親說得對,無底線的寬容隻會帶來正義的缺席與善良的蒙塵,隻有真正的寬容才能帶來人性的複蘇與溫暖的回歸。”我不禁發出由衷的感慨,接着話鋒一轉,抛出一個一直在我心中盤旋的問題:“海天啊,聽你講了這麼多,我留意到一個挺有意思的細節。你們那兒的街坊鄰居,不管是年輕人還是上了歲數的,都尊稱你祖父為‘章家爺爺’,可對你父親和你,卻大多是按年齡論輩分來稱呼,這背後是不是有什麼特别的緣由呀?”
海天又笑了:“爸,您的心可真細。其實這裡面并沒有什麼特别的隐情。祖父在我們這片裡,是實打實的耆宿,年紀最長,閱曆也最豐富。而且他和我父親的年齡差距将近六十歲,要是嚴格按照祖上的輩分來算,不說我父親了,就連我這輩分都出奇的高,有兩三個年過半百的人,見了我都應該恭恭敬敬喊一聲叔叔。為了避免這種尴尬,大家便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個默契,都尊稱祖父為‘章家爺爺’,至于我父親和我,就按實際年齡來論資排輩。對于這個不成文的約定,祖父和父親非但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感到一種别樣的自在。尤其是平日裡被大家打趣稱作‘老古闆’的祖父,在這件事上顯得特别豁達開明。他常說:‘真正的尊重是源自内心的認可與敬重,而不是拘泥于那微不足道的輩分和稱呼。’所以,就從這一件小事,便能看出祖父絕不是那種冥頑不靈的老頑固。他堅守的不是迂腐陳舊的繁文缛節,而是流淌在血液裡、镌刻在靈魂深處的準則與信仰。”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海天,你說得沒錯。在那個混亂不堪、風雨飄搖的時代,守住内心的準則與信仰,遠比拘泥于那些繁文缛節要艱難得多。就拿咱們北大來說,有像我父親和你嚴伯伯這樣堅持真理、甯死不屈的人,但更多的人,在時代那洶湧無情、令人窒息的洪流裡身不由己,最終選擇了妥協與屈服,其中不乏在學界聲名赫赫、德高望重的宿儒大家。就說你湯伯伯吧,從五十年代末期開始就不斷遭受打壓。動蕩歲月的大幕剛一拉開,他就被無情地終止了講課資格,被迫下放到幹校。十多年日複一日的折磨,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身心俱疲,最終在精神與□□的雙重煎熬下,他再也撐不下去了。在那段黑暗歲月的最後三年,他被迫加入了那個人人唾棄的寫作班子,擔任了材料組組長。海天啊,你能想象嗎?你湯伯伯那個将畢生心血都傾注在儒學研究上的泰鬥級人物,在那個瘋狂而荒誕的時期,卻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心,為批判自己尊崇了一輩子、視作靈魂支柱的儒學思想,四處搜羅整理大量支持材料,那該是怎樣的痛苦與掙紮?他親手遞交上去的每一份材料,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紮在他的心上。後來,他曾滿含痛苦與釋然地跟我回憶那段過往,他說那三年,是他這輩子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每一天都仿佛置身于地獄之中。他無數次在深夜中驚醒,滿心都是迷茫與自責,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在時代的裹挾下,一步步偏離了原本堅守的道路,走上了這條否定和批判自己信仰的不歸路。幸好上天憐憫,僅僅過了三年,那段荒誕至極的歲月終于畫上了句号,他也從無盡的迷失和痛苦中解脫出來。盡管後來他遭受了嚴厲的審查,但他的内心卻漸漸獲得了久違的平靜。最後他感歎道,倘若那樣暗無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再延長幾年,他恐怕就會成為那段荒誕歲月裡一個最具悲劇色彩的荒誕注腳。等待他的結局,不是精神與□□被徹底摧毀,就是在無盡的痛苦與迷茫中徹底堕落。”
海天靜靜地聽着,深邃眼眸中湧動着明顯的震動與凝重的思索。等我講完,他輕輕歎了口氣,用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怪不得我父親總講,雖說生活的無奈最終會迫使我們學會妥協,可内心深處的良知與信仰,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舍棄的。尤其在黑暗的環境裡,隻要妥協一次,那些邪惡勢力就會步步緊逼,不斷給你施加更大的壓力,逼你做出更多違背自身道德與信仰的事。而一旦内心的防線開了個口子,妥協就會像決堤的洪水,迅速蔓延成習慣,一點一點地啃噬内心堅守的良知和信念。不知不覺間,人就會在這黑暗的洪流中迷失方向,徹底喪失曾經珍視的精神底線。這樣的人,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麼分别?對于麻木不仁的人來說,或許這種日子還能渾渾噩噩地熬過去,可對于我們這些内心清醒,且曾經心存正念、恪守初心的人而言,一旦淪落到這種地步,無疑是一種痛苦的精神折磨,就像湯伯伯說的那樣,生不如死。我想,這就是那個可怕的夜晚,我們全家人即便冒着盡數毀滅的巨大風險,也沒有半步退讓和妥協的原因。爸爸跟我說,那一夜,當他看到那顆流星帶着無盡的悲壯劃過天際時,他就已經做出了決定,甯可像流星那般,以燃燒的生命向黑暗發起最後也是最壯烈的抗争,轟轟烈烈地消逝,也絕不在黑暗的壓迫下放棄良知與信仰,苟且偷生。”
“說得好!”我内心深處湧起一股強烈的認同感,情不自禁地贊歎道,“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中,我和如晉常常在困境中相互慰藉,反複探讨着這些關乎生存與堅守的話題。如晉曾無比堅定地說過,求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無論前方的道路布滿多少荊棘,遭遇多少坎坷,我們都應當想盡一切辦法,頑強且認真地生活下去。可是,如果有人妄圖逼迫我們放棄内心堅守的良知與信仰,踐踏我們的人格尊嚴,讓我們淪為失去靈魂的軀殼,那麼,我們必将毫不猶豫地奮起抗争,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海天微微一動。“秦老師……”他喃喃低語道,“是啊,他這三年在官場上周旋,少不了那些必要的妥協,但他一定和我那高伯伯一樣,在内心深處始終堅守着自己的底線,從未放棄過良知與信仰。不然,他們又怎麼會在這條路上走得如此疲憊、如此艱辛呢?爸,”他突然轉頭看向我,“您前段時間還說,秦教授的去世,背後肯定另有隐情。這次,秦老師把一切都告訴您了吧?他和秦教授,是不是最終還是起了沖突?”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海天那雙眼睛。我輕輕歎了口氣,将如晉和秦教授之間的故事,原原本本、仔仔細細地講給他聽。海天聽得全神貫注,表情随着情節的推進有着細微變化,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卻一直閃動着思索的光芒。我講完後,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許久之後,他再次緩緩擡起頭,伸出手指,指向飛馬座那著名的由四顆明亮恒星組成的“秋季四邊形”,對我說:“爸,您還記得我祖父說的那句話嗎?那些星星,每一顆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按照既定的軌迹,安靜而堅定地散發着光芒。一旦偏離了自己的軌道,就會成為轉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茫茫宇宙。今年暑假我回老家,再次和父親坐在後院的天井裡看星星。父親又一次重複了祖父的這句話,還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沒強迫你考美術專業嗎?因為我漸漸意識到,那不是你的位置,如果強行把你按在這個位置上,你就如同偏離軌道的星星,一定無法在這裡綻放出你人生中最璀璨、最耀眼的光芒。’剛才聽您講秦老師的故事,再看這秋季的星空,這些平日難得一見的星座,我突然明白了,其實每一片星空都有屬于自己的星辰,而每一個星辰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無論是大是小,是高是低,是中心的還是邊緣,每一顆星都在屬于自己的那片星空,屬于自己的那個位置努力放射着光芒。我們每個人也如同一顆星,都有着屬于自己的故事、夢想和使命。我們以足夠的勇氣去探索、堅持與突破,直至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片星空,便也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所在。在那裡,我們盡情地揮灑汗水,綻放光芒,讓這片星空因我們而更加璀璨!秦老師已經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堅持,找到了屬于他的那片星空,并且在那裡綻放出了生命中最璀璨的光芒,這絕不是秦教授憑借外力就能強行改變的。爸,”他突然低下頭來直視着我的眼睛,“如果哪一天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星空,您會像秦教授那樣,強行讓我離開嗎?”
“你說呢?”我微笑着輕聲反問。
“您不會!肯定不會!”海天爽朗地笑了起來,“因為我那兩個老爸,都是天下最通情達理,最尊重兒子意願的父親!”
看着海天那滿是朝氣與自信的神情,我心底也湧起一陣暖流,情不自禁地與他一同開懷大笑,笑聲在靜谧的夜空中肆意回蕩。突然,隻聽一聲清脆的“咔哒”聲,仿佛我們的歡聲笑語觸動了光明的機關。刹那間,腳下的小院被暖黃色的燈光溫柔包裹,剛才還影影綽綽的屋檐、磚瓦,此刻都清晰地展現在眼前。緊接着,周圍的一切開始熱鬧起來。近處那片教師住宅區,家家戶戶的窗戶像被施了魔法,噼裡啪啦地亮起燈光,竹林外的路燈也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遠處的高樓大廈也不甘寂寞,從底層開始,燈光逐層亮起,勾勒出宏偉的建築輪廓,與夜空中閃爍的繁星相互映襯,熠熠生輝。我和海天對視一眼,幾乎同時脫口而出:“來電了!”緊接着,婉清那口嘎嘣跪的京片子從東廂房的窗口飛出來:“我說,要是再不來電,你們爺倆是不是打算在屋頂上唠一宿啊?趕緊麻溜兒地給我下來!這更深露重的,還聊上瘾了是不?”
海天沖着我俏皮地悄悄吐了吐舌頭,緊接着轉過頭高聲喊道:“媽!我們這就下來!您出來幫我們照個亮!”喊畢,他率先站起身來,随後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穩穩地扶我起來,我在海天的攙扶下,費了些力氣才緩緩站起身,隻感覺雙腿麻木而僵硬,每挪動一下都顯得吃力。我一邊輕輕活動着酸脹的雙腿,一邊在心底暗暗發出一聲“歲月不饒人”的深沉歎息。海天麻利地收好鋪在房頂上的舊毯子,随後再次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頭頂那片浩瀚的星空。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那原本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璀璨奪目的星辰,在這突如其來的燈光映照下,已然黯淡了許多。那些曾經閃爍着神秘光芒的星星,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紗,光芒不再銳利,變得朦胧而柔和。海天的目光中悄然染上幾分失落,他靜靜地沉思了片刻,突然轉過頭來,一臉認真地問我:“爸,你說這些星星們,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我微微一怔,思緒像是被這個問題猛地拽進了無盡的遐想之中。短暫的沉默後,我緩緩地搖了搖頭,聲音中染上幾分深沉:“我想大部分星星是無法看到明天的太陽的,但它們的生命軌迹,從誕生之初就朝着光明延伸。這份對光明的向往和追求,從未因無法觸及而消散,反而在漫長的歲月裡,化作了永恒閃耀的動力。”
海天眼中原本因失落而黯淡的光芒,刹那間被再次點亮,好似夜空中陡然升起的兩顆最耀眼的星辰,熠熠生輝。他沖我一挑大拇指,由衷贊歎道:“爸,您可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哲學家啊!”
還沒等我回答,婉清那帶着幾分急切與不耐煩的聲音從下面傳來:“你們爺倆痛快點行不?還真想從房頂安營紮寨不成?”随後,一道強烈的光柱直直地射向我們,還故意在我和海天的臉上晃了晃,帶着明顯的催促意味。海天沖我悄悄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随後小心翼翼地護着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梯子。
直到我倆平安落地,婉清才暗暗松了一口氣。“咋樣?你這把老骨頭沒被凍僵吧!”她一邊關掉手電筒,一邊沒好氣地沖我說道。
“哪能呢?”我笑着拍了拍海天環在我腰間的手,聲音裡滿是為人父的驕傲,“在兒子懷裡,暖和着呢!”
婉清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在我和海天身上來回打了個轉,随即故意撇了撇嘴,滿臉嫌棄道:“咱兒子要是摟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坐在房頂上看星星,那才叫一個浪漫。摟着你這個糟老頭子有什麼意思?”
這話一出口,我頓時哭笑不得,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海天倒是十分淡定,想來早已對母親拿他戀愛交友打趣習以為常。隻見他親昵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摟了摟,臉上挂着一抹笑意,從容地看向母親,認真說道:“媽,您可不知道,我認識的那些女孩子,沒一個能像老爸這樣,和我在心靈深處産生共鳴。跟老爸聊天啊,比跟她們暢快多了!”
“瞧你這話說的,”婉清白了海天一眼,“你将來又不能和你爸過一輩子,總歸得找個可心的女孩子不是?”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興緻勃勃地湊到海天跟前,“哎,兒子,你在新來的大一學妹裡,就沒個看得上眼的?我瞅着那個化學系的姑娘就挺好,模樣俊俏,氣質也出衆,還會彈鋼琴、跳芭蕾舞,據說父母也都是高知。她之前不還送了你一張芭蕾舞演出的門票嗎?怎麼看完演出,就沒後續了?”
海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情感:“她啊,不過是通過王麗麗認識的一個普通朋友罷了!初次見面倒是有幾分好感,交往兩次後就看出,她不是那種能在我靈魂深處引起共鳴的女孩。所以,我們之間不可能有任何‘後續’,最多是‘有事盡力相助,無事各不相擾’罷了。行了,先不說這個了,”他擡了擡手,止住了婉清即将說出口的話,“爸!媽!我得先回房間了。我那文集還差一篇文章,剛才看星空的時候突然來了靈感,我得趁靈感還沒消失的時候,一鼓作氣把稿子趕出來,明天交給出版社,這文集差不多就能定稿了。你們也早點休息,有事兒随時喊我。晚安!”話音剛落,他就迫不及待地向西廂房走去,背影中滿是創作的急切與興奮。
我和婉清靜靜地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海天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西廂房的門後。片刻後,房間的燈光亮了起來,昏黃的光暈透過輕薄的窗簾,勾勒出海天伏案創作的高大身影。那燈光柔和而溫暖,像是夜空中墜落的星辰,與小院的夜色悄然交融。燈光在地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和着微風中輕輕搖曳的樹影,宛如一幅靈動的水墨畫。我再度仰頭,望向頭頂的星空。那些繁星雖被城市的燈光沖淡了些許璀璨,卻依舊散發着神秘而迷人的氣息。一顆顆星子宛如宇宙的眼睛,靜靜地俯瞰着世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