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海天為文集的最後一篇文章《四季的星空》畫上了句号,第二天連同其他五篇文章一起鄭重交給了出版社的編輯。編輯逐字逐句審閱完海天最終提交的六篇文章後,臉上滿是驚喜與贊賞。尤其是《四季的星空》和《百年梧桐》這兩篇,更是讓編輯眼前一亮,當即決定将它們作為文集的壓卷之作。至此,海天的文集終于定稿,随即進入審核、排版、校對、印刷等一系列繁瑣卻滿含期待的環節,隻等在時光的沉澱中,迎來與讀者見面的那一天。
兩天後,海天參加了大二的首次期中考試。考試成績沒有任何懸念,也沒有引起任何波瀾。正如張萬斌所說,這個年部,已經沒有人關注誰考第一了——包括單科成績的第一名。聽王福堂講,語言學教研室的徐主任在批改完海天的語言學概論試卷後,一臉疑惑地坐在那兒反複念叨:“怎麼搞的,連海天都被扣了三分,難道是我這次出題太難了?”
比起這場無人在意的考試,比較文學研究所随後發布的一則公告,卻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花。公告上詳細羅列着研究所一年來的各項科研成果,而在這些成果中,海天的名字赫然出現了兩次。更令人震驚的是,其中一項成果竟是海天獨立完成的研究,并且以論文形式發表在了美國俄勒岡大學主辦的國際權威期刊《Comparative Literature》上。
消息傳開,整個中文系都震動了。畢竟,海天還不到二十歲,加入比較文學研究所也才不到八個月,連正式研究員的資格都沒有,卻能取得如此令人矚目的學術成就,這在北大的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當我和婉清聽到這個消息時,自然難掩激動與興奮,可同時也有些納悶。與海天朝夕相處,我們居然從未聽他提起過課題研究和論文撰寫的事。他就像一個神秘的幕後高手,在悄無聲息中完成了這一切,實在讓人難以想象。不過這孩子向來低調,就像嚴主任形容的那樣,頗有聞一多先生“做了也不說”的風采。他在文學期刊上發表的那些作品,從沒拿到我們面前炫耀過,好多都是從嚴主任和錢理群口裡才知道的。因此我和婉清還是專程拜訪了樂黛雲,向她表示感謝。
樂黛雲提起這一切倒是神色平靜,語氣中卻也滿是欣慰之意:“他那個課題啊,早在去法國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大半。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查閱了關鍵資料後,基本就已經成型了。可誰能想到,海天這孩子靈感突發,從那些資料裡找到了新的方向,把課題在廣度、深度和創新性上都拓展了好幾個層次。其實這次我可不隻專門推送了海天這篇論文,咱們研究所的好幾篇論文我都推薦給了《Comparative Literature》,可人家編輯就看上了海天的論文,說這篇論文視角獨特新穎,打破了傳統研究的局限,論證過程邏輯嚴密,每一個觀點都有詳實的論據支撐,研究方法也十分前沿,融合了多學科的理論和技術,對問題的分析更是鞭辟入裡,挖掘出了以往研究中未曾觸及的深度,極具學術價值和創新性,當下就決定刊登。說到底,還是海天自己有本事,我也就是給牽個線搭個橋而已。”
我搖了搖頭,誠懇地說:“話雖如此,海天這孩子能取得這樣的成績,多虧你一路的指導和幫助。你的眼界和學識,給了海天莫大的啟發,也為他打開了學術新大門。沒有你的引領,他很難在這麼短時間内有這麼大的突破。這份知遇之恩,我們一家都記在心裡!”
“哎呀,老蘇,咱們相識這麼多年,你怎麼還跟我這麼見外!”樂黛雲臉上笑意盈盈,一邊熱情地擺擺手,一邊爽朗地說道,“現在我算是徹底明白了,當初力排衆議把海天招進我們研究所,絕對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英明果斷的決定。就憑他發表的這篇含金量十足的論文,成為研究所正式成員那是綽綽有餘,就連畢業論文答辯都能免了。要是他大三的時候選擇比較文學作為研究方向,我二話不說,當場就給他轉正。這樣一來,不管是保研還是留校,對他而言,那都是闆上釘釘了。當然了,以海天這孩子的天賦和努力,不管他選擇哪個發展方向,保研留校都是十拿九穩的。咱們北大中文系可眼巴巴地盯着這個百年一遇的好苗子呢,怎麼舍得讓他去别的地方?所以一切還得看海天自己的意願。隻要他願意來我們研究所,我這裡的位置,風裡雨裡都給他留着!”
婉清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黛雲,你這麼毫不掩飾地看重我家海天,就不怕你手底下的研究生心裡犯嘀咕、鬧嫉妒呀?”
這本是一句輕松的玩笑話,可樂黛雲聽了之後,臉上的笑容瞬間淡去,随即無奈地歎了口氣:“唉!還真被你說中了。海天那篇論文的分量實在太重,影響力也太大,别說是那幾個年輕氣盛的研究生了,就連兩個平日裡看着挺沉穩的年輕老師,都不自覺地流露出了嫉妒之意。他們還在背後搞小動作,企圖挑撥我和海天的關系,說什麼海天太不懂感恩,我對他有知遇之恩,這個課題又是我布置給他的,研究期間也給予過指導,怎麼着也得給我挂個第二作者,甚至第一作者都不為過。我當時就毫不客氣地把他們頂了回去,明确告訴他們,這項研究成果完完全全是海天憑借自己的才華和努力獨立完成的。我不過是按照職責布置了任務,幫忙上交成果,研究過程中和他交流過兩三次罷了。這都是我作為研究所負責人份内的事,對待其他研究課題,我也是這麼做的。要是做了這麼點本職工作,就想着去搶占他人的研究成果,那我樂黛雲成什麼人了?學術道德何在?後來,在研究所全體成員的會議上,我又不點名地提出了這件事。我着重強調,咱們研究所是一個需要齊心協力、互幫互助的集體,大家理應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共同為學術研究添磚加瓦。要是有人懷着嫉妒之心,對别人的成果一味眼紅、诋毀,甚至企圖通過不正當手段對同事嚴防死守,阻礙正常的學術交流,或者熱衷于在背後說三道四,挑撥同事之間的關系,我覺得抱着這樣心态你人,真的不适合留在我們這個研究所。我們需要的是一心向學、真誠合作的夥伴,而不是被嫉妒沖昏頭腦,破壞學術淨土的小人。”
說到這裡,樂黛雲的神情愈發凝重,她微微蹙着眉,目光中滿是憂慮:“這次會議隻有研究所的正式成員參與,海天并不知情。所以你們千萬不要把這些話透露給他,我實在不忍心讓這些糟心事給他徒增煩惱。唉,目前暴露出來的,不過是研究所内部研究生和年輕教師的嫉妒情緒。估計海天的同班同學和其他本科生,嫉妒心理恐怕會更甚。最開始,我也怕公開海天的研究成果會讓他陷入麻煩。但你們也清楚,每年十一月是學校評職稱的關鍵時期,按照規定,必須将一年内所有成果毫無保留地公示,确保評審過程公開透明、公平公正。雖說海天不參與職稱評定,但他的成果,尤其是與他人合作的部分,那是萬萬遺漏不得的。其實,嚴主任比我還要擔憂,成果剛一公示,他就趕忙派張萬斌去摸查大二學生的思想動态。還好,經過上學期張萬斌苦口婆心的引導和嚴主任恩威并施的震懾,那些學生收斂了不少。現在,不管是大庭廣衆之下,還是私下裡的小聚閑聊,他們都不敢輕易表露出嫉妒之意,更不敢對海天進行惡意诽謗和诋毀了。所以說,海天将來一定要留在咱們北大中文系。咱們這些老家夥在學術圈摸爬滾打多年,隻有我們齊心協力護着他,才能讓他在學術之路上一帆風順,免受外界幹擾。否則,以他的才華和潛力,要是去了别的地方,真不知道會招來多少無端的嫉妒和惡意的攻擊呢!”
我與婉清目光交彙,刹那間,彼此眼中再度浮現出那萦繞不散的深切憂慮。自大一首次期中考試起,海天便仿佛陷入了因優秀而引發的困境之中。外界的嫉妒如同鬼魅,始終如影随形,化作重重陰霾,或濃或淡地籠罩着他。即便中文系的老師們竭盡全力為海天保駕護航,讓這股陰霾不敢公然肆虐,可我們心裡明白,它從未真正消散,隻是隐匿在那些人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一旦尋得一絲縫隙,便會張牙舞爪地鑽出來并瘋狂蔓延。所幸,海天有着極為強大的心理素質,外界的幹擾難以輕易動搖他。但作為他的親人和師長,我們卻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必須在他周圍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圍牆,将所有的嫉妒與惡意拒之門外,讓他能夠毫無顧慮地吸收知識的養分,茁壯成長,直至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無懼任何狂風暴雨的侵襲。
海天倒是絲毫沒被外界的紛擾所影響,甚至未曾與我們過多談及此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生活節奏裡。期中考試結束後,一年一度的校園籃球賽再度拉開帷幕。由于中文系籃球隊之前的隊長以及另一名主力在今年夏天畢業離校,海天順理成章地挑起了籃球隊隊長的重擔。盡管缺少兩名主力隊員,導緻球隊整體實力有所下滑,但海天憑借着精湛的球技和出色的組織協調能力,硬是帶領中文系籃球隊成功衛冕,将那尊一直擺放在嚴主任辦公室裡的金燦燦“北大杯”穩穩保住。
有趣的是,今年為海天加油助威的陣營裡,悄然多了一群特殊的身影——北大的外教和外國留學生。他們不分國籍,不分院系,不分學科,整齊劃一地站到了中文系的陣營裡,為海天搖旗呐喊。尤其是那些外國女孩子,無論是溫婉含蓄的東方女孩,還是熱情奔放的西方女孩,都被海天俊朗的外貌和球場上散發的獨特魅力深深吸引。隻要海天一踏上球場,她們就激動得歡呼雀躍,有的甚至直接從座位上跳起來,雙手攏在嘴邊,扯着嗓子尖叫。有些大膽的西方女孩,更是毫無保留地用各自的母語,大聲呼喊出對海天的愛意,熱烈的表白聲肆無忌憚地在賽場上回蕩。好在海天在球場上始終心無旁骛地沉浸在比賽中,對于場外那些追捧和呼喊幾乎做到了自動屏蔽。然而,坐在一旁的婉清卻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精通三門外語,幾乎能聽懂那些女孩對海天的所有議論。起初,她還覺得新鮮有趣,饒有興緻地用漢語向我轉述那些五花八門的誇贊和表白,可越往後聽,她的臉色就越陰沉,眉頭也越皺越緊,甚至有好幾次猛地站起身來,幾乎要沖過去和那些女孩理論一番,好在每次都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及時制止。即便如此,她還是滿臉的憤憤不平,氣呼呼地對我說:“老頭子,你可别怪我發脾氣,這些女孩子太不懂規矩了,什麼話都敢往外冒!我的天哪!要是海天真把這樣的女孩子領回竹吟居,我可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我無奈地笑了笑,帶着幾分打趣的意味,伸手輕輕拍了拍婉清的肩膀:“我說老伴兒啊,虧你在西語系教了這麼多年的法語和西班牙語,怎麼思想還這麼保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西方女孩和咱們東方女孩,在表達情感這方面,那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她們向來直來直去,熱情奔放,心裡有什麼想法,一股腦兒就全倒出來了。咱們中文系那些負責教留學生的男老師們,哪個沒被西方女孩子直白表白過?在她們的文化裡,這或許是再尋常不過的情感抒發,人家壓根兒就沒把這當回事。你說,要是哪天,海天一個不留神,真喜歡上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姑娘,你還能把他怎麼樣?當初,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親口跟他說,咱們絕對不會幹涉他找女朋友的事兒,還拍着胸脯保證,隻要是他真心看上的女孩,都有資格邁進竹吟居的大門。這話說出去可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
婉清不屑地把嘴一撇,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就她們?還想和海天産生精神上的共鳴?靈魂上的交融?打死我都不信!我可是把咱兒子了解得透透的,就算他精通了十幾門外語,把成千上萬本外國著作都翻爛了,在國外生活的時間再長,跟老外相處得再融洽,國際視野再怎麼寬廣,他骨子裡也永遠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男人。而且,他和他的兩位父親一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透着那種曆經歲月沉澱的古典韻味。所以,也隻有同樣韻味的中國女孩才更适合他。那些西方姑娘,偶爾交個朋友倒還可以,可要是想讓海天對她們動心,這輩子都别想!”
“那可不見得!”我眼中帶着一絲調侃的笑意,不緊不慢地說道,“我這個整日鑽研古代文學的中文系學者,怎麼就娶了你這個精通三門外語的西語系教師呢?這麼多年過去,直到現在大家還時不時打趣,管咱倆這結合稱作‘中西合璧’呢!還有海天的生母,不也是早年在倫敦長久居住,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嗎?”
“哎哎哎,我與海天的生母,能和那些土生土長的西方女孩一概而論嗎?”婉清有些不滿了,音調也不自覺拔高了幾分,“我雖說掌握三門外語,教了半輩子法語和西班牙語,可實打實是個地道的北京人,活了大半輩子,連國門都沒邁出去過。至于海天的生母,還有他外祖一家,即便在國外生活了好些年,可他們跟海天并無二緻,骨子裡浸透的都是深厚的華夏文化底蘊。你仔細琢磨琢磨,能把蘇繡繡得那般精妙絕倫的女子,能沒有一顆滿是東方細膩情思的心嗎?”
我暗自點頭,心裡對婉清的話認同了幾分。海天身上那股獨特氣質,的确與溫婉含蓄、滿含古典韻味的東方女子最為契合。隻可惜那些熱情奔放的外國女孩可不這麼想。她們不僅在球場上毫無顧忌地表達對海天的愛戀,比賽結束後也追随着海天不放,頗有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着勁頭。她們甚至一路追到了竹吟居,在門口那片郁郁蔥蔥的竹林裡徘徊不去。隻要海天的身影一出現,她們便瞬間圍攏,蜂擁而上。有的雙手捧着精心包裝的小禮物,眼神中滿是期待;有的幹脆直接用英語、法語或者西班牙語表達對海天的崇拜和愛慕之情,畢竟大部分說這三種語言的留學生,都曾或多或少與海天打過交道,隻不過沒有達到如今的狂熱而已。她們甚至連我和婉清都不放過,一見我們回家便熱情地迎上來,将我們攔住,一連串的問題迫不及待地抛了出來。起初,她們還用漢語和英語向我們打聽,後來偶然得知婉清精通法語和西班牙語,那些以這兩種語言為母語的女孩頓時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興奮得眼睛放光,圍着婉清喋喋不休,從海天平日裡的興趣愛好、飲食習慣,到他閑暇時愛讀的書籍、常做的消遣,事無巨細,甚至連海天兒時的點點滴滴都成了她們好奇的對象。面對這一波又一波的“追問”,我們老兩口實在是不勝其煩,每次隻能禮貌地敷衍幾句,便匆匆逃進家門。
更讓人無奈的是,即便我們躲進了竹吟居,想要尋得一方清靜也不那麼容易。一天下午,就有兩個格外執着的外國女孩,輕輕扣響了竹吟居的大門,滿臉真誠地提出拜訪的請求。她們說自己被這座充滿純正中國式古典韻味的小院深深吸引,渴望看看海天成長的家庭環境究竟是怎樣的。面對這樣的理由,我們真是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幸虧海天此時回來了,面對兩個滿臉愛慕崇拜,眼睛裡的星星跟爆米花似的噼裡啪啦往外蹦的女孩,海天倒是一臉淡定,張嘴就冒出一大串我聽不懂的外國話,态度嚴肅認真又禮貌得體,還帶着一種客氣的疏離感。那兩個女孩眼中的星星就像被一陣風吹滅的蠟燭,一點一點地黯淡了下去,臉上的興奮勁兒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失望,最後終于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臨走時倒是還不忘恭恭敬敬地給我和婉清鞠上一躬,用不太純正的中文說着:“對不起,打擾了。”我強忍着沒把那句已經溜到嘴邊的“以後常來做客”的客套話說出口,生怕兩個女孩信以為真,三天兩頭前來“打擾”。
送走了這兩位不速之客後,回到東廂房的卧室裡,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悄聲問婉清:“海天到底跟那兩個女孩說了些什麼?”
婉清忍不住笑了笑,輕聲說道:“他跟人家姑娘講,‘我父母向來喜歡清靜,不希望生活被打擾。以後找我就去圖書館和自習室,别到家裡來。不尊重我父母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尊重。’”
我暗自歎了口氣:“送走了這兩位,還有其他人呢?就算不登門拜訪,天天圍着竹吟居轉悠也讓人受不了啊!”
“是啊!”婉清也一副發愁的樣子,“老頭子,現在可不是全北大的姑娘可着咱兒子挑了,而是五大洲的女孩都圍着咱竹吟居轉,想擺脫還真不那麼容易呢!”
“沒那麼誇張吧!”我被婉清那看似發愁,實則帶着老母親暗自得意的話語逗樂了,“統共就十來個女孩,讓你說的,好像全世界女孩都來追求咱兒子似的。”
“哎,我可沒瞎說!”婉清邊說邊掰着手指頭,認真地算起賬來:“就說今天來的這倆女孩,聽她們自我介紹,一個來自西班牙,另一個來自阿根廷,估計是因為都講西班牙語才成了好朋友。還有那個美國女孩奧利維亞,和澳大利亞女孩艾麗絲,這都橫跨幾個大洲了?對了,昨天不是還來了個黑人女孩嘛,說着一口不太地道的法語,一聽就知道是從非洲哪個說法語的國家來的。哎,”她突然頓住,臉上露出一絲擔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咱海天該不會真給咱們領回一個黑皮膚的姑娘吧!”
“瞧你這話說的,傳出去影響多不好!”我嗔怪地瞥了婉清一眼,“黑皮膚怎麼了?那姑娘可是咱們中文系的留學生,聽聞她為人謙遜有禮,學習上勤奮刻苦,對中國文化更是癡迷,彈得一手好琵琶,茶藝插花樣樣拿得出手,還會畫幾筆中國畫,在中文系留學生裡,那可是公認的‘才女’。昨天她一眼就認出我了,你沒聽她那幾句漢語,說得字正腔圓,和地道的中國人沒什麼兩樣。聽系裡老師講,她連北京的俏皮話都能說得繪聲繪色,還和别人搭檔演過小品,登上過央視的舞台呢。真要認真比較起來,她可比剛才那兩個金發碧眼的姑娘,更配得上海天。”
“哎,你什麼意思啊?難不成還真想慫恿咱兒子把這黑人姑娘娶進門?”婉清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語氣裡帶着幾分急切,“我可跟你講清楚,我絕對沒有任何種族歧視的意思,對那姑娘也沒有半點看不上。但文化差異實實在在擺在那兒呢。她就算再怎麼被稱作‘才女’,對中國文化也不過是略知皮毛罷了,頂多能背幾句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唐詩宋詞。你要是不信,随便考她幾段《詩經》《楚辭》,她别說背誦,連讀估計都讀不利索。咱海天可是把古漢語、古文學研究得透透的,随便說句話,對她來說可能都像聽天書一樣,倆人還談什麼共鳴’‘交融’?說到底,還是那句話,咱海天就得找個文化背景相同,文學底蘊同樣深厚的女孩,才有可能達到靈魂的契合。至于實現深層次的‘交融’,唉!”她重重地歎了口氣,“不是我自誇,想達到咱海天那樣高的精神境界,實在是太難了。我就怕啊,他這一輩子都遇不到能與他并肩的女孩。”
婉清的話,也勾起了我心底同樣的隐憂。我在北大這座全國頂尖學府執教二十餘載,才遇見一個海天,而他又談何容易,能覓得一位與自己靈魂深度交融的女孩呢?可我還是出言寬慰婉清:“你呀,就别瞎操心了。感情這種事,得由孩子自己把握。咱們都是過來人,心裡都清楚,找到一個心有靈犀、相知相惜的伴侶是多麼難能可貴。咱海天對精神世界的追求遠超其他一切。他的靈魂,需要在理解與共鳴中自由翺翔,而不是在誤解與隔閡中備受壓抑。要是讓他和精神世界無法同頻共振的人相伴一生,那就如同把振翅高飛的飛鳥囚于狹小逼仄的牢籠,将自在遨遊的遊魚困在幹涸枯竭的淺灘,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最為殘忍的折磨。所以,若是尋不到靈魂契合之人,他甯願孤身一人,也絕不會勉強自己,哪怕隻是有一點點将就都不行。咱們做父母的,所能做的,便是在背後默默支持,給他充足的空間和時間,讓他去尋覓那個能與他并肩漫步在精神花園的靈魂伴侶。”
婉清陷入沉思,良久,才緩緩點了點頭,說道:“老頭子,你這話在理。讓咱家海天将就一個女孩子,先不說他自己怎麼想,我光是想想都替他覺着委屈。我始終相信,上天既然造就了這麼優秀又美好的靈魂,就絕不會讓他孤單一人,肯定有與之契合的靈魂在某個地方等着他。至于這兩個靈魂啥時相遇、相交、相融,那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全看他的緣分。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目光下意識地朝西廂房望去,“海天呢?剛進院子他就一頭紮進自己房間,連自行車都還扔在那兒沒推進車棚。難不成是剛才那兩個女孩太過熱情,讓他在咱們面前害臊了?”
話音剛落,西廂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海天手裡拿着四張寫滿字的米黃色宣紙,另一隻手拎着一桶漿糊匆匆走出,徑直朝院外走去。我和婉清對視一眼,忍不住好奇跟了出去。隻見海天把宣紙和漿糊放在地上,又拿起其中的一張宣紙,熟練地在背面刷好漿糊,小心翼翼地貼在大門旁邊的圍牆上。我湊過去一看,隻見上面用一手漂亮的楷書寫着這樣一則聲明:
鄭重聲明
各位朋友、同學:
大家好!在此向大家緻以誠摯的問候。我的父母年事漸高,且一直潛心鑽研學問,生活簡單而規律。他們十分享受甯靜平和的環境。然而,近來頻繁有人到訪我家,或是在門口等候,或是攔住我父母詢問我的情況,這嚴重幹擾了他們的正常生活,也讓我深感憂慮。
為了讓父母能夠安心治學、安享甯靜,在此鄭重聲明:若有需要找我交流探讨,煩請移步至圖書館或自習室,那裡更适宜我們溝通。懇請大家切勿再來我家中打擾,也請不要再向我父母詢問任何關于我的事情。
尊重是相互的基石,若您尊重我的父母,便是對我最大的支持,我定會投桃報李,給予同樣的尊重。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關照,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共同維護這份和諧。
海天敬上
為了适配古典的粉牆灰瓦,海天還特地在聲明的四周精心勾勒出簡約的回型紋。那墨色在紙上暈染開來,與潔白的宣紙相互映襯,竟和這古樸的建築風格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毫無違和感。再瞧其他三張,好家夥,這上面居然分别用英、法、西班牙三種語言,将這則聲明又重新書寫了一遍。我湊近那張英文聲明,仔細研讀起來,真是不得不佩服海天,那遣詞造句準确典雅,語法結構也嚴謹得挑不出毛病。轉頭看向婉清,隻見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法文和西班牙文的聲明,時不時微微點頭,臉上露出欣賞的神情。想來這兩份聲明在語言的運用和表達上,同樣精妙絕倫。更神奇的是,海天用毛筆在宣紙上書寫拉丁字母,居然寫得圓潤飽滿、流暢自然,頗有藝術美感。他依次将這四張聲明穩穩地貼到大門左側的牆上,動作娴熟而小心。貼完後,他退後幾步,微微眯起眼睛端詳着。四張聲明排列得整整齊齊,紙張的柔和色調、墨色的濃淡變化以及回型紋的古樸韻味,共同構成了一幅獨特而又和諧的畫面,看着倒也賞心悅目。隻不過這内容,雖禮貌周全,卻也讓人忍不住覺得啼笑皆非,估計過不了多久,就得成為北大住宅區一道獨特的風景。
“海天,”我不禁有些擔憂,“你說,這樣做合适嗎?管用嗎?”
海天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爸,那些留學生我之前也都有接觸,他們素質都挺不錯的。這次就是第一次看我在賽場上打球,太激動了。您想想去年比賽時追我的那些女孩子們,就能理解她們現在的感受了。當初那些女孩子,大膽些的直接跑到三十二号樓堵我,就跟如今這些留學生跑到竹吟居一樣。那時我一番明确的拒絕,讓她們到現在見了我都還躲着走。雖說這些留學生更熱情奔放,但看到這則聲明,估計也不好意思再來這兒晃悠了。我估計最多三四天,咱家門口就能恢複往日的清靜。剩下的問題我來解決,您放心,我肯定能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我輕輕點了點頭,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說到底,我還是相信海天的處事能力的。果然,還沒到兩三天,竹吟居門口便恢複了往日的甯靜,那些時常徘徊的外國女孩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幾張特别的“聲明”也完成了它們的使命而光榮退出“舞台”。也不知道海天究竟用什麼方法“處理”這件麻煩事兒的,我們隻看到他和那些留學生們依然保持着正常而友好的交往,絲毫沒有因為這次的事情而生分。學校裡也風平浪靜,沒傳出任何關于他和外國女孩子的閑言碎語。有時婉清會在飯桌上,半開玩笑地打聽海天和那些女孩們子的“後續”,海天總是用電影《平原遊擊隊》裡那句經典台詞,拉長聲音一本正經地回答:“平安無事喽!”
可是,正當我們真的認為一切都平安無事的時候,一個月後那個寒冷的冬夜裡,海天卻主動把一個金發碧眼的法國“老外”帶回了竹吟居。
那天,海天吃完晚飯就出去了,卻遲遲沒有回來。因為已經進入期末停課複習階段,我和婉清以為他在圖書館或者自習室學習,也沒有太在意,早早就歇下了。大約十點鐘,門外傳來開門聲,聲音雖熟悉,卻透着幾分異乎尋常的急促。緊接着是一陣陌生的嘈雜,聽那動靜,像是海天正和什麼人争執,說的卻是我聽不懂的語言,其間還夾雜着拉扯、拖拽之聲。“是法語!”婉清下意識脫口而出,“那個男的好像在嚷嚷着讓海天别插手他的事兒,可海天不聽,還一直勸對方冷靜。老頭子,瞧這架勢,怕是出大事了!”
我和婉清立刻坐起來,彼此都察覺到了空氣中彌漫的不尋常的氣息。海天向來清楚竹吟居的規矩,平日裡從不帶同學朋友回家,今日卻突然帶回一個外國人,這實在反常。我倆二話不說,打開燈,迅速穿好衣服,快步走到院子裡。
果然,海天正吃力地拽着一個金發外國小夥子往竹吟居的大門裡拉。那小夥子雙腳死死抵住地面,身體拼命往後仰,雙手用力掰着門框,嘴裡叽裡咕噜地叫嚷着一連串我聽不懂的話,想來就是婉清說的法語。他抗拒着,怎麼也不肯進門。海天額頭上滿是汗珠,一隻手緊緊握住小夥子的胳膊,另一隻手攬住他的腰,同樣快速地說着那種陌生的語言,似乎在急切地勸說。門燈昏黃的光灑在院子裡,也落在那小夥子的臉上。看到他面容的瞬間,我不禁失聲叫了起來:“亞瑟,怎麼是你?”
沒錯,這個小夥子正是亞瑟,來自那個邀請我好幾次的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是我們中文系的留學生。這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小夥子,每次見到他,都會感到他的開朗熱情就像陽光一樣撲面而來。他身形高大健壯,和海天站在一起,宛如兩棵并肩而立的白楊。一頭燦爛的金發肆意張揚,像是被陽光親吻過,綠色的眼眸仿若春日裡未名湖清澈的湖水,笑起來時,眼裡像是藏着璀璨星辰,滿是活力與朝氣。他和海天是在籃球場上結識的。場上的默契配合,場下的相談甚歡,讓兩人漸漸成了好朋友。亞瑟的才華令人贊歎,鋼琴彈得行雲流水,用正宗美聲唱法演繹的《今夜無人入眠》,那渾厚的嗓音,能直直鑽進人的心底。更讓人佩服的是他對法國文學的熱愛與鑽研,大量的法國文學作品,從經典名著到當代佳作,他都如數家珍。海天常常向他借閱那些還未在中國出版的法國當代小說,兩人也時常就書中内容熱烈讨論,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可如今,我卻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亞瑟。那原本明亮的綠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黯淡無光。臉上洋溢的熱情與朝氣也蕩然無存,隻剩下深深的消沉與絕望,像是一朵被狂風暴雨肆虐後的花朵,蔫頭耷腦,毫無生氣。他還在掙紮着,可那反抗的動作中,再也沒有了曾經的活力,每一下掙紮都透着無力,好似一個溺水之人,在茫茫大海中徒勞地撲騰,隻剩下被黑暗吞噬的恐懼。那原本能唱出動人旋律的渾厚嗓音,此刻也變得沙啞不堪,像是破舊的風箱,每發出一點聲音都帶着破碎的沙啞。當聽到我的聲音時,他原本還在掙紮的動作猛地一滞,擡起頭,望向我的眼神裡有着慌亂,也有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愧疚。海天趁着這個間隙,用力一拉,終于将亞瑟帶進了門内。
“這到底是咋回事啊?”婉清走上前,眉頭緊皺,眼神在海天和亞瑟之間來回打量。
海天微微喘着粗氣,用法語低聲對亞瑟說了幾句。亞瑟臉上閃過一絲猶豫,旋即輕輕點了點頭。随後,海天轉過身,兩手一攤,向我們解釋道:“他失戀了,一直嚷嚷着要自殺。之前已經鬧過兩回了,幸好都被室友及時發現。我們費了好大勁勸說,他情緒才稍有好轉,誰能想到,今天他收到一封信後,又徹底崩潰了。今晚我從圖書館出來,去留學生宿舍還他之前借給我的那本Annie Ernaux的《Une Femme》,發現他不在宿舍。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結果瞥見他枕頭下露出一角信紙。我掀開枕頭一看,竟然是一封遺書。你們看看吧,就是這封。”
說着,海天便将一張信紙遞到我們面前。我伸手接過,隻見紙上的文字排列似乎是詩歌的格式,可惜通篇都是法文,我一個字都看不懂,無奈之下,隻好轉手交給婉清。婉清接過信紙,隻匆匆掃了幾眼,臉上瞬間閃過一抹忍俊不禁的神情,像是極力壓抑着,才沒讓笑聲逸出。察覺到我滿是好奇的目光,她眼中帶着一絲笑意,輕聲對我說道:“上面寫的是法國著名象征派詩人夏爾·波德萊爾《緻一位過路的女子》的後四句話。這首詩講的是,詩人在街上溜達的時候,冷不丁瞧見一位穿着一身素白孝服的女子,就那一眼,好家夥,直接就墜入愛河了。可沒承想,兩人就這麼擦身而過,再也沒了下文。最後四句的意思是:難道我從此隻能會你于來世?遠遠地走了!晚了!也許是永訣!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啊!我愛上了你,你應該知悉!”
我聽後,頓時感到一陣啼笑皆非,不禁脫口而出:“看一眼就愛上了?這……這不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嗎?倒頗有幾分咱們那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意味啊!”
海天差點笑出聲來,下意識地朝我豎起大拇指,由衷贊歎:“高啊,爸!這個類比太妙了!當初秦老師把唐詩和外國詩歌對比的時候,怎麼就沒把這兩首詩放在一起探讨呢?等回頭我得寫信跟他好好聊聊。”話還沒落音,他眼角餘光瞥見亞瑟那失魂落魄的模樣,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随即慢慢收斂起來。然後,他轉過身,正對着我和婉清,誠懇地說:“爸,媽,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留學生樓附近一棵隐蔽的大樹上了,雙腳不停地亂踢樹幹,掙紮得厲害。我們要是再晚一步,他恐怕……即便從鬼門關把他拉回來,他緩過神後還是一心求死,嘴裡不停地嚷着,看樣子是真的心灰意冷了。亞瑟是我的好朋友,我實在沒法坐視不管,更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出事。所以,我想求求你們,能不能答應讓他在竹吟居住三天?就住在我的西廂房,那兒正好是張雙人床,住得下。真的就隻住三天,時間一到,我立馬請他離開,行不?”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下來,生怕猶豫一秒鐘就會讓亞瑟這顆脆弱的心再次受傷。然後,我握住亞瑟的手,誠摯而鄭重地對他說:“亞瑟,你可是我這竹吟居迎來的第一位外國客人,這份機緣實屬難得。我們全家誠摯相邀,請你在這個充滿中國韻味的庭院裡小住幾日,希望接下來相處的時光,我們能一起度過許多愉快的瞬間。也期望這座甯靜古雅的小院,能為你滌蕩心中陰霾,留存一段溫馨美好的記憶。”
亞瑟茫然地擡起頭,眼神中滿是困惑,顯然沒能完全領會我這番飽含誠意的邀請。這時我才反應過來,這些話對于一個外國人,即便他正研讀“高級漢語”,理解起來依舊頗具難度。婉清見狀,趕忙用流利的法語,以女主人的身份,将我剛剛的話重新表述了一遍。亞瑟微微一愣,原本黯淡無光的綠色眼眸裡,像是有一束微光悄然亮起。他緩緩低下頭,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悄然滑落,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着。海天走上前,雙手穩穩地搭在亞瑟的肩膀上,目光緊緊鎖住亞瑟的面龐,用極為通俗易懂的漢語,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說道:“亞瑟,我的父母已經真誠地邀請你到家裡做客。我不勉強你長住,就三天。三天之後,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絕不過問。但在這三天裡,你得踏踏實實在這個小院待着。你也了解我們中國人的習俗,要是這三天裡,你在我們家出了什麼意外,那可是很不吉利的。我父母都年過半百了,這樣的事他們承受不起,說不定一生都會被陰影籠罩。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這三天裡,絕對不能做任何傷害自己的事,不然可就太辜負我父母的一番心意了。”
亞瑟的身子猛地一顫,緊接着肩膀開始微微聳動,壓抑的啜泣聲從他的胸腔中傳出。他伸出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臉,試圖掩蓋自己的失态,可淚水卻止不住地流。然後,他緩緩擡起頭,那雙碧綠的眼眸此刻已蓄滿淚水,宛如蒙着一層朦胧的霧霭。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我們每一個人,眼神中滿是感激與動容,整個人似乎也被注入了一絲溫暖的力量。終于,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緊,用不太純正卻格外清晰的漢語,哽咽着說道:“蘇老師,師母,海天,你們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肯定能做到。”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一顆懸着的心暫時落了地。婉清和海天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于是,海天領着亞瑟來到西廂房,我和婉清忙着給亞瑟找一床新的被子和枕頭,準備好新的洗漱用具。待一切就緒之後,我和婉清便離開西廂房,把這方天地讓給那兩個年輕人。
回到東廂房,我輕輕關上房門,湊近婉清,壓低聲音,滿是疑惑地問道:“那封遺書上真就隻寫了那首詩的最後四句話?就因為那所謂的‘一見鐘情’,亞瑟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婉清緩緩搖了搖頭,臉色也随之變得凝重起來:“他的遺書上還有一句話:‘安娜,我去來世等你了!’”
“安娜?”我腦海裡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安娜是誰?”
婉清微微歎了口氣,耐心解釋道:“她呀,是我們西語系的外教。别看不到三十歲,卻渾身散發着成熟知性的韻味,從身材到風度都有那麼一股子獨特的魅力。她的課生動有趣,深受學生們歡迎,平時跟同事們處得也挺和睦。但她這私人生活啊,實在是沒法說。她在法國有丈夫,聽說倆人感情還不錯。可到了咱們這兒,保不齊是受不了異國他鄉的孤單寂寞,她先後交了好幾個男朋友,而且和他們都……”婉清頓了頓,臉上閃過一絲無奈與不認同,“雖然我們對她這種作風很不以為然,但畢竟這是人家自個兒的事兒,咱也不好多管閑事兒。好在我們教研室主任話裡話外暗示敲打了幾回,她沒敢對我們系和北大的師生‘下手’。她那些個所謂的伴侶,大多是那些萍水相逢的外籍人士,彼此之間根本沒什麼真感情,也就是互相搭夥兒解解悶兒罷了。可去年我就聽說,她跟中文系一個小夥子攪和到一塊兒了,那小夥子對她動了真情,陷得老深了,沒想到這個小夥子竟然就是亞瑟。依我看呐,她就跟法國小說《危險關系》裡的梅爾特伊侯爵夫人似的,把亞瑟當成了自個兒感情狩獵的對象。她手段娴熟,一步步地撩撥、引誘,肆意玩弄着亞瑟的感情。不過我估摸着,她自己都沒料到,亞瑟能愛得這麼死心塌地。興許是亞瑟這份真情喚醒了她心裡那點良知,又或許是把她給吓着了,所以一開學,她麻溜兒地辭了職回法國了。唉,可憐亞瑟這單純的孩子,一片真心算是喂了狗,落得現在這副慘樣兒。”
說到這裡,婉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聲音中滿是惋惜。我的心中也挺不是滋味。本來還覺得這小夥子大概就是一時想不開,頭腦一熱,耍耍性子鬧一鬧而已。現在看來,這哪是什麼簡單的小情緒作祟,分明是被愛情狠狠傷透了心,整個人都被絕望和痛苦死死拽住,難以掙脫。難怪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吊在樹上,且經曆了那樣痛苦的掙紮,幸運地被救下後還一心去死。他的世界仿佛在安娜離開的那一刻就徹底崩塌,所有的美好幻想瞬間破碎,滿心隻剩被背叛後的絕望與痛苦,或許在他看來,隻有死亡才能終結這份刻骨銘心的折磨。想到這,我對這個單純又癡情的小夥子充滿了同情。愛情這東西,有時甜蜜得讓人沉醉,有時卻又殘酷得如同鋒利的刀刃,把人的心割得千瘡百孔。亞瑟付出了全部的真情,卻遭遇這樣的背叛與抛棄,卻這段錯誤的感情拖入了深淵。如今,隻希望這小小的竹吟居,能給他帶來一絲溫暖和慰藉,讓他冷靜下來,走出這痛苦的泥沼,重新擁抱多彩的生活。
那天晚上,西廂房的燈光幾乎亮了個通宵。我和婉清也輾轉反側,睡得極不踏實,天剛蒙蒙亮,便早早起了床。沒想到剛進廚房,海天已經在桌子上擺好了早餐。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再搭配幾碟爽口小菜,滿是家常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