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萬丈血河從白骨堆積而成的無名山傾瀉而下,鑄就一泓血潭,潭中有衆生相,衆生相皆苦。
“那是什麼?”元安澀聲問道。
“洗孽潭”
洗孽潭佛陀不度,萬鬼齊哭。惡鬼入血潭償還罪孽,苦無間斷,罰不止息。天理昭昭,業障不消,血潭難出,死而複生,生而複死,及至惡果終了,血潭方清。
等到洗孽潭清澈如露,便再流入澧水河,浩瀚的澧水水面無數鬼魂上下哀鳴沉浮,一葉扁舟正駛在河中央。
元安從洗孽池移開目光,心中震動,這陰間居然是這樣子!不過好在終于找到渡夫,不知道這次能不能順利地把小孩送回去。
渡夫佝偻着身軀站在船頭,戴着頂竹篾鬥笠,搖着長橹,小舟在湍急水流之中輕靈地橫渡澧水,他仿佛察覺到一人一鬼的到來,輕擡鬥笠,露出一張滄桑憨厚的面孔。
水鬼見前面還有黑壓壓一片鬼魂擋道,不耐煩地尖嘯一聲,霎時無數小鬼魂飛魄散,剩下的倉皇地四處逃散,終于來到舟前,水鬼一躍,帶着元安登上了小舟。
“人我給你找來了,他就在江邊喊你兒子的名字。”水鬼回想着自己幹的缺德事,沖着元安拼命擠眼,也不害怕倆眼珠挂不住掉出來。
元安沒理他,仔細一看此人居然是熟人——水生的父親劉沙。他們雖交往不多,但畢竟曾經住在一條巷子裡,他生前是邬江的渡夫,結果十年前與妻子葬身在邬江中,隻留下幼子,沒想到如今居然又成了陰間的渡夫。
元安向渡夫拱手道明原委,他原是陪着劉老漢來江邊尋人,卻落水入了澧水河,還望指條明路,讓他将水生一同帶回人間。
“你本是活人,不該入我陰間大世界。”渡夫瞥了一眼水鬼,自知這其中必有他的手腳,皺着眉說道:“水生掉進澧水河後另有一番奇遇,河伯大人能放了他回去,你卻是有些麻煩。”
“他自然是回不去了。”一個輕佻的聲音傳來,元安一驚,卻發現自己居然一動也不能動,長相陰柔的男子身着朱紅錦袍不知何時上了船,周邊一時噤若寒蟬,輕笑着:“活人來了還想走,不過……沾染了這麼濃重的陰氣,肉身居然沒有潰爛”
他輕嗅了下元安頸側,濃烈的陽氣仿若至醇的酒香一樣萦繞在鼻尖,朱紅錦袍男子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愧是至陽之人,他露出個玩味的笑容,解了元安的定身術。
小舟方寸大小,元安不動聲色地側身避開了朱紅錦袍的男子,向其長作揖:“想必大人便是澧水河河伯,在下三山鎮人元安,誤入大人所轄之地,還請大人行個方便,讓在下攜幼童歸家。”
“哦?澧水河河伯,你怕是認錯人了。”男子好似有些困乏,左手輕點,小舟便順勢而長,不一會就有三丈有餘,他盤膝而坐,朱衣似血般鋪開,歪着頭看元安:“陰間從來隻有死人進,沒見過活人出。”
元安見狀也将長弓擱在船上,盤膝坐下,右手撐着下巴與他對視:“這兒既有山川錦繡之美,也有鬼蜮吊詭之奇,非大神通者不能掌也,我見這十萬鬼怪裡,惟有大人氣魄足以平澧水河之難,自是澧水河河伯無疑。”
“澧水河之難?你好大的膽子,我澧水河何難之有!”朱紅錦袍男子默認了河伯之稱,倒是對元安所言不滿,肅殺之意漸起,小舟旁無鬼敢立,紛紛逃竄。
元安看着百鬼驚散的場面,面不改色地胡編:“澧水河有難,大難也,全憑大人一人坐鎮,澧水河之難方才不足成患。”
澧水河河伯一挑眉,倒是對元安另眼相看,他指尖輕叩小舟,舟中竟憑空出現一張精緻案幾,上有海棠紋石瓢茶壺和兩個小巧茶盅,示意元安細說。
元安手握提梁為澧水河河伯斟了一盞茶,又替自己添了半杯,便放下了茶壺,解釋道:“我雖從人間初入澧水河,但觀此地仍有所感。凡人食草木牲畜,佩珠玉錦繡,有所求,便有所顧慮,有所欲,便有所忌憚,故凡間有諸子教化,戒律規範,最終香火綿延,繁華萬千。”
略一停頓,元安環視四周,不緊不慢繼續說道:“可陰間雖有洗孽池了結因果,卻難成法度,十萬鬼怪五感俱喪,惡根深築,大鬼殺孽不斷,小鬼苟且偷生,縱使坐擁山川十倍于人間數,也隻是片蠻荒之地。”
“我陰間大世界自然不必遵從人間那一套繁文缛節,弱肉強食便是天理。”澧水河河伯冷哼一聲,身上寒意愈發濃重,“若這就是你所說的的大難,不如殺了你,看難是不難!”
元安整了整衣袖,氣勢不落下風,神色一派輕松:“我在大人眼中如同蝼蟻一般微小,大人自可予奪生殺。”
說完,元安從容端起茶杯,作勢就要飲下。
澧水河河伯眯着眼盯了元安一會,忽然大笑起來,袍袖一揮便打翻了元安的茶杯,他湊近元安,舔了舔殷紅的下唇:“你可真是個有趣的家夥,千萬别死了,這茶下回再請你品嘗。”
他點了點元安的眉心,站起來睥睨周圍匍匐顫抖的鬼魂:“這是我的印記,可保你七日肉身不腐,你若是能找到回人間的路,我也不攔你,若是找不到……”
“不如就留下來陪我。”澧水河河伯輕笑,長風忽起,朱紅錦袍獵獵而動,“我生于幽都之山,黑水所化,大人太過生疏,不如喚我玄淼,你我七日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