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所言的書卷,其實都對應着一個殷朝的未來、聖上的未來。”張監正忽然說。
謝桐一怔,擡起眼,正好與張監正清亮的眼睛對視上。
“聖上,”張監正沉下嗓音,一字一句緩緩道,“您早有帝王之相,如今更有上天的指示,聖上今後的每一步決定,都将牽引着衆人走向一個未知的大殷。”
謝桐擱在膝蓋上的手指攥起,見張監正突然起身,掀袍跪在地上,對他行了大禮。
“聖上,大殷如今内憂外患不斷,實非清平盛世。臣懇請聖上以民為首,事事再三思慮,緩下決策,望聖上在位之日,能令我大殷河清海晏,開萬世之太平。”
“如此,才能不負難得的天示預警。”
*
從欽天監出來後,謝桐揮退了轎辇,一邊沉思,一邊緩慢踱步往回走。
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他身邊不遠不近跟着的羅太監才忍不住開口,問道:
“聖上,您現在是打算去哪裡?奴才也好吩咐那邊先行打理幹淨,免得有什麼閑雜人等,擾了聖上的耳目。”
謝桐回過神來,一擡眼,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宮門附近。
謝桐:“……”
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再是太子了,不需要再回聞端府上了。
謝桐在皇宮外有東宮,但他并沒有在東宮住過。
自謝桐十三歲監國、聞端把持朝政後,他便一直居住在聞端的府裡。
這條出宮之路,謝桐曾走過千百遍——每當在禦書房聽完聞端的教導,或是來宮内處理完什麼事後,謝桐就是步行這條路出宮,再乘馬車回去聞端府上的。
“聖上?”羅太監小心翼翼地弓着背,再次出聲。
謝桐望着遠處那宏偉的朱紅色宮門,以及門下成隊的披甲戴胄的守衛,無意間想起今日聞端說的話來。
在書房裡,聞端說:“聖上還是太子時的居所,臣給您留着。”
“聖上若是住寝殿不慣,難以入眠,可回臣的府邸休息。”他還這樣道。
謝桐垂着眼,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裡的竹簡。
竹簡是張監正送的,上面記載了有關“預知夢”的一些古籍說法,是從欽天監的藏書閣裡取出來的。
張監正将此卷送予謝桐,叮囑他有空時可自行參悟,破解更多夢中的預示。
“聖上,”羅太監見謝桐遲遲不開口,又低聲道:“早朝後,您還沒有用過膳,還是先回寝殿歇息用膳吧?”
謝桐聽見他的話,卻挑了一下眉,說:“不用。”
“給朕備一輛馬車。”謝桐将竹卷輕輕敲着手心,看似十分随意地吩咐:“朕要去一趟聞太傅府上。”
“這……”羅太監顯然愣了:“聖上,不先用早膳嗎?”
“朕去聞府用膳,有何不可?”謝桐把竹簡收起,坦然自若道:“朕還是太子時,有不少常用的物什還放在聞府,如今正好一并搬回宮裡。”
羅太監無法,隻能吩咐去準備馬車,并叫人快馬加鞭去聞端府上傳信。
等半個時辰後,謝桐乘着馬車慢悠悠到了聞府門口,下馬車時,就見到那熟悉的人影立在門前,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看着他。
“臣,恭迎聖上。”聞端微微一禮,道。
聞端并未行跪拜大禮,謝桐也不在意。
聞端是帝師,如今更是朝中一手遮天的掌權人物,他謝桐要削聞端的權,靠的是耐心和巧智,不必在行禮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上計較。
進了府,聞端先領着謝桐到了前廳。
“聽聞聖上還未用早膳,臣讓小廚房準備了些江南早點,不知可合聖上口味?”
“……”謝桐往那桌上瞥了眼,又收回目光,與聞端對視了一瞬。
聞端俊美的面容上,帶着很淺的笑意,旁人幾乎難以察覺。
但謝桐與他相處多年,早已熟悉面前男人的喜怒——聞端心情好時,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裡的光芒很溫和,唇角雖然沒什麼明顯的弧度,但神情專注,會長久地望着一個人看。
從前很多次,謝桐将聞端布置的課業完成得很好時,便會收獲這樣的注視。
“……朕在老師府上借住多年,小廚房自然明白朕的口味,老師有心了。”謝桐别開視線,語氣淡淡道。
聞端點點頭,說:“聖上喜歡就好。”
屏退了旁人,謝桐在前廳落座用膳。
江南早點軟糯香甜,很合謝桐的胃口。話又說回來,其實十幾歲剛到聞端府上時,聞府的菜色還沒有這樣契合謝桐的口味。
後來不知怎麼的,換了數個廚子,終于有幾個廚子願意在府上長駐,拿手菜還恰好是謝桐最為喜歡的。
這些天謝桐忙于登基事務,都住在宮裡,宮裡的飯菜雖然琳琅滿目,但謝桐每每吃飽後,總覺得哪裡少了點什麼。
在碗筷相碰的細微響動間,陪坐在一旁的聞端終于再次開了口,問道:“聖上特意來臣府上,是有什麼要事嗎?”
畢竟今日下朝後才剛剛見過面,如果沒有事,謝桐應該不會主動來這一趟。
“要事是沒有。”
謝桐吃了個七分飽,筷子慢了下來,一邊随意說:
“朕方才從欽天監出來,收益良多,想與老師探讨一下‘預知夢’而已,順帶拿些朕之前留在這裡的常用物件。”
聽見前半句話時,聞端尚且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但當謝桐說到要帶走一些東西,聞端神色略感意外,頓了頓才出聲:
“宮内陳設一應俱全,聖上何必……将臣府上那些用舊的物件帶回去?偶爾聖上若是夜間因故留宿,也好暫住一會兒。”
謝桐覺得這話說的有那麼點道理,這趟本來也不是主要過來拿東西的,于是無甚所謂道:
“那留些床褥在此處便可,朕待會過去看一看,要帶走的就今日帶走。”
聞端垂了下眸,嗓音平靜:“……臣遵旨。”
謝桐用完了早膳,讓人将碗碟撤走,才把竹簡拿出來擺在桌上,伸手給聞端推了過去,正色道:
“這是欽天監内記載的‘預知夢’内容,張監正讓朕帶回來鑽研鑽研。”
聞端打開竹簡,一目十行地掃過,又合上,問:“聖上在欽天監,是請張國師解昨夜的‘預知夢’?”
謝桐:“朕夢見了一些奇人、奇事,老師耳目靈通,應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早在從欽天監邁步而出的那一刻,謝桐就猜到,自己與張監正的一言一行,肯定已經被人秘密傳遞給聞端了。
聞端沉默了一下,也沒有故意隐瞞,道:
“聖上的夢,确是奇夢無疑。既有我大殷未來之事,又涉及朝前朝後熟知之人,臣也覺得,是天道見聖上真龍即位,特意降下的預示。”
“不過臣有一事其實不明。”他又說。
謝桐下意識問:“何事?”
聞端像是在思索,慢慢開口:“聖上在欽天監說,夢中有關熟悉之人的‘記載過于荒唐,并不似正常人能為‘,此話該如何理解?’”
“何為非正常人所為?過于荒唐,又是有多荒唐?”
謝桐:“……”
他原以為,聞端留在欽天監的耳目隻會傳達一下他和張監正的大緻談話内容,曾能料到,自己的每一句話竟然都被如實記錄,聞端也因此看見了他沒能掩飾好的這些話。
有多荒唐?這是能說的嗎???
難道謝桐要對聞端道,他夢見朝上的每一個與他年紀相當、未成家立業的臣子,都成了他的榻上之臣?還是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個?
莫說聞端有什麼反應,光是把這話說出來,謝桐自己簡直就要氣悶至極。
男人和男人!
離經叛道!荒謬至極!無稽之談!
雖然隻是文字描寫,也萬分可惡!
“不過是一些……”謝桐咳了一聲,欲蓋彌彰道:“罔顧人倫之舉,有些駭人,朕覺着……不必多慮,朕是不可能讓我朝臣子變成那個樣的。”
聞端不知是信了這番解釋,還是沒信,但總歸沒有繼續糾結。
謝桐暗中松了一口氣。
但聞端又說:“臣還有一問。”
謝桐:“?”
聞端摩挲着面前的茶盞,将那小巧的杯蓋兒捏在手中把玩,緩慢道:“臣其實也想知道……”
“聖上既然夢見許多熟悉的人,那是否也在那夢中遇見臣?”
“若是夢了……臣在其中,又是否也成了非常人,又究竟對聖上行了什麼……罔顧人倫的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