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來,這段時間上早朝,似乎确實沒有見到過齊淨遠的身影。
無言了半晌,謝桐還是開口說:“朕想去一趟東泉縣。”
“聖上,”簡如是這時出聲阻止:“新帝登基,還從未有這麼短時間便離宮千裡的記錄。況且水患難解,一解便有可能是數月,實在不宜禦駕親至。”
“如若聖上信任,臣可代聖上前往東泉縣,與齊侍郎一起治水。”簡如是又說。
謝桐不答,轉身到書案前,垂首細細看了看案上攤開的地圖。
“朕覺得有必要親自去一趟。”他道。
“東泉縣是沿海通商的重要隘口,還是南海諸多小國與我朝往來的必經之路。”
謝桐用手指在地圖上劃了兩下,言簡意赅地說:“朕這一趟也不完全是單為了治水,還想看看别的東西。”
先帝在位時,曾下令封鎖過包括東泉在内的五個對外口岸,直至三年前這道政令才被取消。
如今東泉縣的轉機剛剛重現,就遭到如此巨大的打擊,謝桐想親自過去看一看,将這個地方妥善安置好,再以東泉為據點,重新打通那條曾經無比繁榮的海上對外通道。
不過這些考慮終究為時尚早,目前最急迫的,還是将東泉縣的潰堤修好,終止這場綿延數月的水患。
謝桐下了決定之後,簡如是很輕地歎了口氣,那雙柳葉眸中有着擔憂:
“聖上,東泉一行艱險重重,沒有一個熟悉的人在身邊,未免麻煩,請讓臣陪您一起去吧。”
謝桐想了想,沒等回答,就聽見聞端淡淡道:“朝中不能無人坐鎮。”
簡如是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聞太傅打理朝政多年,留在宮中應該沒有問題。臣還年輕,陪着聖上一路颠簸,體力也還撐得住,是最合适的人選。”
謝桐:“?”
怎麼感覺這番話有點怪怪的。
聞端巋然不動,隻是垂首抿了口茶,将目光轉向了謝桐:
“臣不過虛長丞相一歲,體力倒也不至于到難以支撐的地步。臣覺着,還是聽一聽聖上的意見。”
與聞端那深邃如墨的眸子一對上,謝桐就猛地想起那個香囊和那什麼同心玉的事情來。
“……”謝桐說:“太傅與朕一起去東泉縣,簡相留在朝中處理日常事務,如有急奏,遣信使飛馬南下告知朕就行。”
簡如是一愣,有些意外:“聖上……?”
謝桐掀起睫,看着簡如是的面容,慢慢道:“簡相,朕與太傅一去數月,朝中之事要煩你多費費心思,如此才不負朕的囑托。”
簡如是定定與謝桐相視良久,點了點頭:“好,臣必當盡力。”
*
送簡如是出了禦書房,室中又隻剩下謝桐和聞端二人。
杯中的茶早已涼了,聞端起身,親手泡了新茶,給站在書案邊凝神研究東泉縣地圖的謝桐沏了一杯。
謝桐回過神,想起自己似乎還沒有問過聞端的意見:“老師可願與朕同行?”
聞端一手持着茶壺,悠悠擡了下頭:“聖上金口玉言,臣豈有不從的道理?”
“何況,臣也不是那麼不識趣的人。”
聞端随手将茶壺置于一旁,拿帕子擦了擦手,漫不經心道:
“聖上想治水患,也想将臣從朝廷中剝離出去,讓簡丞相接手事務,臣又如何能不遂聖上的心意?”
謝桐聞言,轉下了臉。
他此時和聞端離得近,能嗅見那陣熟悉的、雨中松柏的氣息,聞端的黑眸也很平靜,平靜得裡面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隻清透地映着謝桐的身影。
聞端好像沒有生氣,謝桐莫名心想。
于是謝桐得寸進尺地,朝他露出了一個略有些狡黠的笑容,并且道:“隻許老師挑撥朕同簡相的關系,不許朕反将一軍麼?”
聞端挑了下眉,意外問:“聖上……何時得出這個結論的?”
“在你對朕說那塊同心玉是簡相所有的時候。”
“但臣并未說謊。”
謝桐搖了搖頭:“朕沒有不相信,朕隻是說——”
“老師,你明明也沒必要特意将這件小事告訴朕吧?”
謝桐微微仰了下脖頸,注視着聞端的眼眸,慢吞吞道:
“即便那枚同心玉是簡如是的,即便簡如是或許想将那玩意贈予朕,但那又如何。”
謝桐轉身往禦書房中央走了幾步,同時伸手将寬大的袍袖一展:
“朕為天子,簡如是為臣子。朕何須在意一個臣子是否對朕有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屋内燈火如晝,映在青年素雪般的面容上,仿佛給那俊麗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眉目間蘊着這個年紀獨有的鋒芒畢露,顧盼神飛似一株昂揚成長的白楊。
“老師,朕不是那樣小肚雞腸的人。”
謝桐看着聞端,緩緩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朕不會因為區區一枚玉,與朕看重的臣子産生間隙。”
聞端立在書案旁,默然不語。
“聖上聰慧機敏,常人難及。”
聞端久久地凝視着他,終于開了口,并不與謝桐針鋒相對,嗓音甚至堪稱溫和:
“隻是若如聖上所言,對他人他事毫不關心,又怎麼會夜半驚懼而醒,為一個荒唐夢糾結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