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堵塞,施救者請從城後東南角的矮坡進入。”
落款是一個龍飛鳳舞的“齊”字,謝桐收了字條,擡起眸,就見岸上的幾十人紛紛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消息是由城中的齊侍郎傳出。”
謝桐的嗓音平緩,夾在落雨的動靜中也顯得十分清晰:
“東泉縣内還有人活着。立即備船,點齊二十人與朕一起前往東泉主城,其餘沒有任務的,留在此地等候指示。”
*
兩個時辰後,謝桐等人順利找到東泉縣主城的豁口,登上矮坡進入。
蔔一進入城中,就有守在那處的人來查看情況,聽聞是謝桐禦駕親至後,幾乎驚得呐呐不能言,行了好幾個跪拜大禮,才起身引路。
“城門是齊侍郎要求關閉的,還叫我們拿沙子裝入袋中,将城門底下的縫隙也堵嚴實了,這樣可以擋住大量洪水。”
“城中的積水已經堪堪沒過了屋頂,房屋的損失是無法挽救了,但好在沒有多少人受傷。”
“大家都聽從齊侍郎的安排,退到城内最高處的佛塔附近安營。”
“不過這些天糧食和淨水不多了,齊侍郎打算洪水再不消退,就親自帶人出城去求救。”
聊了一程後,謝桐大緻了解清楚了主城内的情況。
齊淨遠……果然是個膽大的奇才。
在江水決堤消息傳來的第一時間,他反其道而行之,沒有試圖将城中數萬百姓趕去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而是直接命人把城門關了。
事實證明他是正确的,因為僅僅一個時辰後,滔天的洪水便席卷而至,幾乎要将堅實的城牆摧毀。
如果齊淨遠再拖延上那麼一時半會,那麼正面受洪水沖擊的,就不是牆磚,而是懵懂無知的東泉縣百姓了。
封鎖主城後,齊淨遠立即指揮城内的人帶上幹糧和貴重物品,開始朝西北方向的最高處——佛塔搬遷。
同時,他還分了一小隊壯丁,在佛塔的山底下開始……挖洞。
在洪水蔓延全城之前,一直往下挖,直到挖去厚實的土層,用火藥炸開岩石,挖通了與東泉縣地下河的通道。
也正因為如此,湧入城的洪水又有部分通過這幾個大洞彙入了地下河,城中的水位始終維持在一個不高不低的狀态,沒有把佛塔也淹了。
齊淨遠留在城牆豁口處接引衆人的中年男子自稱阿虎,念叨了一通“齊大人”的好處,滿臉都是崇敬之色。
前去佛塔的路上,依舊要經過一片洪水,謝桐眺着不遠處殘破的屋頂,忽然問:
“東泉縣府的官員呢?”
阿虎一愣,臉上顯出一種欲言又止的神色,支吾道:“聖、聖上,這事還是等您見了齊大人,再問他吧,草民也不是很清楚。”
謝桐很輕地蹙了下眉,又恢複如常。
天色已經漸晚,加上雨勢不停,早早地就已經視線模糊。
謝桐不欲再多問拖延時間,于是登上阿虎帶來的簡易竹筏,與聞端、關蒙二人往佛塔而去。
竹筏行了約莫半柱香功夫,謝桐再一擡眼時,不遠處一片熱鬧的燈火就撞入眼簾中。
雨幕下,七層的佛塔高高伫立在矮山之上,每一層都明亮如晝,遙遙望過去,簡直就如黑夜中的灼灼華燈,指引着每一個流離失所之人前往,驅逐了恐慌和不安,令人不自覺地平靜下來。
塔身下,也有不少燈籠光在雨中飄搖,隐隐還能聽到那邊傳來的嘈雜人聲。
阿虎搖着簡易的漿,高興道:“聖上,我們到了!”
*
謝桐等人剛剛踏上土地,附近在雨棚下或站或坐的百姓就紛紛朝他們投來注視的視線。
阿虎謹記先前羅太監的叮囑,不敢貿然張揚謝桐和聞端的身份,于是壓低了嗓音道:
“我……草民現在就去請齊大人過來,聖上您稍等!”
說完,他一陣風似的跑開了。
謝桐往前走了幾步,正想偏過臉與聞端說話,餘光突然瞥見什麼,怔了一下,重新把視線移過去,定睛一看。
——十幾尊大大小小的金身佛像,就被人随意堆疊放在泥地上,甚至連個雨棚也沒遮,金身上都是混雜着泥土的雨水橫流。
謝桐:“……”
齊淨遠,把佛塔裡的佛像全搬出來,丢在外面了?!
旁邊的人群來來往往,像是已經習以為常似的,偶有幾個駐足的,雙手合十給泥地上的佛像作揖,又很快離開了。
謝桐瞪着地上的佛像片刻,忍不住開口問:“這是誰的主意?”
“當然是臣的主意。”
一個清淩淩又帶笑的嗓音自遠而近地響起,一行人轉頭看去,就見一青年男子穿着簡單的灰布衣物,烏黑長發用粗糙的布條束起,随着他走動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生動又張揚。
他快步走到謝桐幾人跟前,擡手行了一禮,一雙桃花眼笑眯眯的:
“臣齊淨遠,見過聖上、聞太傅。”
“免禮。”
謝桐發現齊淨遠比起從前,像是黑了一些,但周身的氣質一如往昔,看來在此地也過得如魚得水。
既然見到人了,謝桐就忍不住擡了擡下巴,示意齊淨遠看那些放在地上的金身佛像:“這是怎麼回事?”
齊淨遠扭頭一看,漫不經心道:“那個啊,城中人口太多,佛塔裡不夠住,于是就把佛像搬出來騰位置了。”
衆人:“……”
“我佛慈悲,東泉縣遭水患天災,相信佛祖也不會怪罪我們的。”
齊淨遠朝着謝桐眨了眨眼,毫不掩飾神色中的得意。
“……”謝桐無話可說,道:“尋個地方歇下,朕想聽聽這段時間東泉縣都發生了什麼。”
“臣遵旨。”
齊淨遠一禮後,瞥了眼謝桐身後,忽然毫不顧忌身份地徑直上前,一把抓起了謝桐的手腕,語帶笑意道:“殿下,請随臣來吧。”
“好久沒見殿下您了,這回可得好好叙一叙舊,臣有滿肚子的話要和您說。”
謝桐還沒什麼反應,一旁的羅太監率先憋不住了:“齊大人,聖上已于上月即位,您應該稱‘聖上’而非‘太子殿下’了。”
齊淨遠挑了下眉,幹脆利落地請罪:“是臣之過,聖上登基那日,臣正快馬趕往東泉縣途中,沒能親眼目睹。如今月餘未見聖上,倒是不小心喊錯了。”
“聖上,”齊淨遠偏過臉,笑盈盈地瞅着謝桐看,還問:“不會怪罪微臣這點小過錯的吧?”
謝桐對他一貫不着調的性格已經習慣了,裝模作樣地唔了一聲:“這禮節問題嘛……”
“帝王尊稱豈容冒犯。”
謝桐身後忽然響起另一個熟悉的嗓音,聞端冷冷淡淡地開了口,平靜道:“齊侍郎,且慢。”
齊淨遠腳步一頓,就牽着謝桐手的姿勢,回過了身。
“聖上新登基,衆臣面聖,需行三叩九拜大禮。”
聞端站在離二人十幾步遠的地方,俊美的面容上眸光深深,語氣裡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
“聖上即位當日,齊侍郎既未能入宮觀禮,那如今見到聖上,難道不應該依照祖制,再行一遍大禮嗎?”
齊淨遠臉上依舊笑意不減,點點頭道:“太傅的話有道理,是要臣就在此處行禮嗎?”
衆人不禁都把視線往下看去,佛塔山下,雨水沖刷着黃褐色的地面,泥漿橫流,又髒又濕黏,要是在這地方跪下來叩拜,那怕是滿頭滿臉都是黃泥漿了。
不少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為何聞端突然要出言為難。
齊淨遠臉上的笑容也漸漸變淡了,桃花眸若有所思地盯着聞端看了一會兒。
而聞端在原地長身玉立,緩緩揚了一下唇角,嗓音優雅:
“就在此處,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