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逐漸小了,隻剩下牛毛般的雨絲在半空中斜飛,羅太監等人默默收了傘,大氣也不敢出地站在原地看聞端與齊淨遠對峙。
說是對峙也不妥,但自聞端提出要齊淨遠向謝桐下跪行禮的要求後,齊淨遠久久沒有動作,氣氛一時間僵住了。
謝桐不明白聞端在想什麼,有心解圍,出聲道:
“登基之事已過去許久,如今時節非常,這些不必要的繁文缛節便免了吧。”
齊淨遠與聞端對視了半天,彼此眼中情緒晦澀,聽見謝桐的話,齊淨遠立即笑了一下:“謝聖上體諒。”
“不過太傅說得的确沒錯,身為臣子,對聖上的尊重時刻不能忘。”
齊淨遠說着話,松開了牽着謝桐的手,轉而幹脆利索地屈膝跪地,當着所有人的面,舉止規範地行了叩拜大禮,并道:
“臣齊淨遠,恭賀聖上登基之喜,願聖上萬壽無疆,我朝國運昌盛,國泰民安。”
旁邊的人也紛紛行了禮,嘴裡說了一通恭賀之語。
齊淨遠行完大禮起身,膝上和手肘的衣袍布料、乃至額前垂落的碎發上都沾了泥水,自然是無法再靠近謝桐,隻得在幾步外站定。
謝桐很輕地蹙眉,問:“現在可以帶朕進入佛塔了麼?”
聞端不再出聲阻攔,齊淨遠卻沒動。
“還請聖上稍候片刻,臣也忽然想起一事,要親口問一問聞太傅。”齊淨遠道。
謝桐:“……”
一個兩個的,都發什麼瘋?他們站得不累,朕可累了!
齊淨遠桃花眸彎彎,語速平緩,話裡的内容卻不怎麼客氣:“聖上登基當日,臣雖然還在奔赴東泉縣途中,但也聽聞了不少消息。”
“據傳,聞太傅在聖上登基,衆臣叩拜之時,自始至終站在最前端,并未向聖上行跪禮。聖上首日臨朝,太傅也稱病未至金銮殿,而是在殿中留了一把太師椅,以此來彰顯自己獨特的身份。”
齊淨遠笑眯眯的:“聞太傅,您既然如此注重禮節,又為何在聖上面前頻頻失儀,甚至叫民間流傳起了各類謠言,說聖上的這位子,不過是聞太傅您讓給太子殿下的呢?”
這番話大逆不道,羅太監等人當即變了臉色,喝道:“齊侍郎,慎言!”
齊淨遠并不畏懼,又柔和了嗓音,裝着困惑不解的模樣說:
“臣話中若有不妥,請聖上責罰。臣隻是想多向聞太傅這樣的禮儀人士學習一下,免得今後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惹人笑話。”
衆人:“……”
這巧舌如簧、舌綻蓮花的本事,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有聰明點的,比如羅太監,就忙低下頭悄悄退去了後面,暗暗警告自己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聞端一時間沒有答話。
四下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光線昏暗,謝桐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隻能望見那流暢優美的下颌線,以及輕抿着的薄唇,清俊的五官在燈火下顯得沉靜而穩重,周身的氣勢比這寒風細雨更冷。
謝桐忽然想知道聞端的回答。
他想知道,聞端會不會和那個預示夢中一樣,對權勢有着強烈的渴求和欲.望。
過了這一個多月,謝桐對那夢中的諸多細節已經難以回憶起,比如雖然記得東泉縣水患一事,卻對具體如何解決的無甚印象。
又或者,在那本《萬古帝尊》中,謝桐其實根本沒有親自跨越千裡來到東泉縣。水患的解決,依賴于工部臣子和當地百姓的努力,所以留下來的文字記載也不多。
但不知為何,夢境内容繁多,謝桐卻獨獨對與聞端有關的記錄印象深刻。
比如,謝桐還能清晰地記起,聞端在書中是如何看待他這個天子的。
——“不過傀儡爾。”
這五個字令得當時仍深陷夢境的謝桐心神俱顫,怒意幾乎要将那幾行短短的文字灼燒殆盡。
而現在,脫離了那個夢境,謝桐更想親耳聽一聽聞端的答案。
齊淨遠寸步不讓地攔在路中間,問出了那番膽大妄為的話,卻絲毫不擔心自己接下來的處境似的,依舊在等着聞端出聲。
在窒息般的死寂中,聞端垂了下眼,緩緩開了口:“臣即便有不當之處,也是臣與聖上間的私事。”
齊淨遠皺眉:“可……”
“齊侍郎若對臣的做法有責怨,可上書彈劾,聖上無論如何處罰,臣一力擔着便是。”
話音落下,聞端掀起眼皮,墨眸直直與不遠處的謝桐對視。
然後他就看見謝桐緊抿着唇,用力之大甚至使得唇色微微泛白,眼中情緒翻湧,其間含義複雜得令聞端難以揣摩。
聞端一怔。
短短幾息後,謝桐的臉色恢複了冷淡,眸光漠然道:“聞太傅是帝師,于朕有數年教導恩情,朕允他不跪。”
齊淨遠像是有些意外,轉眼去看謝桐:“但今日既然……”
“行了。”
謝桐直接打斷他的話,嗓音平靜:“朕在這站得乏了,先進佛塔吧。”
齊淨遠及時止了話頭,應道:“是。”
聞端看着謝桐毫不留戀地轉過身,跟着齊淨遠離去。
自他的那句答話後,謝桐就再也沒有看過他一眼。
羅太監見關蒙跟着謝桐遠去,于是又靠到聞端身邊,躬身詢問:“太傅,咱們也跟上去吧?”
聞端立在原地,安靜了許久。
“太傅?”羅太監看他久久不動,于是疑惑地再次喊了一聲。
涼風細雨中,聞端垂首,伸出左手,指尖很輕地撫過右側袍袖處的斷口。
在對岸登船之前,謝桐用一把貼身小刀,把他沾了泥的袖口給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