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聞端曾想起一個有名的典故,想說與謝桐聽,或許會在那人秀麗的面容上瞧見驚愕的神情,很有意思。
但現在,這個有趣的典故,應該是沒有機會再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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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塔裡燃着木炭,熱烘烘的,謝桐一進去,身上萦繞不去的寒氣和濕意就被驅逐了大半,讓人心生舒适。
齊淨遠讓人在第七層清理出了一塊幹淨的地方,單獨留給謝桐等人歇息。
“這裡能看見整個東泉縣主城的模樣。”
齊淨遠帶着謝桐走到塔上小小的窗子上,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歎了一口氣:“不過今天太晚了,看不清,等明天一早再給你講講吧。”
面對謝桐,齊淨遠全然沒有面對君王的緊張束縛感,态度随意得一如當年謝桐還是太子時。
羅太監等人還在佛塔的底下幾層與避難的百姓交談,現在第七層隻有謝桐和齊淨遠兩人,齊淨遠索性省了敬語,道:
“你既然都成了聖上,也不早點撥些人馬過來東泉縣支援,我這小身闆差點就交代在洪水裡了。”
謝桐看起來心情欠佳,面無表情:“朕現今不是過來了。”
齊淨遠不在意他冷淡的語氣,繼續道:“我朝自開國以來,從未有哪位天子為小小水患禦駕親至的先例,你在想什麼?”
齊淨遠頓了頓,忽而玩笑般問:“不會是為了救我,所以才過來的吧,聖上?”
謝桐蹙眉:“你想得美。”
“東泉水患蔓延,百姓傷亡不少,朕為此事前來有何不可?”
謝桐走到塔的窗口前,擡眼望出去,塔下圍着一圈又一圈搖曳的火光——那是在僅剩的高地上躲避洪水的東泉縣平民。
“朕既已登基,那這片土地上每一個人便都是朕的子民,洪水肆虐,百姓有難,朕應與他們站在一起,而不是像工部那群廢物一樣龜縮在皇城裡,安然無恙地當他們的官老爺。”
“何況朕來此,也有其他的考量,但此時提出還為時尚早。”
謝桐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尋常,像是在談論一些煮茶摘花的瑣事。
齊淨遠站在他右側,定定看着謝桐,良久後,低頭輕笑了一聲,自哂道:“聖上仁心深厚,臣自愧不如。”
謝桐這才想起問他:“你又是為何主動請纓,過來東泉縣治水?”
“要知道,”謝桐沉聲說:“水患治不好,你這頂官帽可是會保不住的。”
齊淨遠颔首:“臣明白。”
“但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呢?”
他撣了撣衣袍上沾的泥水,笑容帶着些許意味深長:“臣的性格,聖上又不是不知曉,能坐到今日這個位置,若是憑着踏踏實實地幹事,可做不到。”
謝桐将目光從塔窗上移開,落在齊淨遠面上,嗓音冷靜:“你想借着治水之功,一舉奪得工部尚書之位?”
齊淨遠不偏不倚地注視着謝桐,一笑:“是。”
“工部尚書劉黔軟弱無能,碰上百年一遇的洪災必會自亂陣腳,屆時背上大罪,這尚書的位子,自然也就空出來了。”
謝桐沉默不語。
齊淨遠的判斷準得可怕,劉黔确實因為水患一事丢了官職,而工部尚書的位置空懸,齊淨遠若是表現出色,有極大的可能将此官職收入囊中。
但前提是——
“你怎麼确定聞端會同意?”謝桐淡淡問。
齊淨遠搖了搖頭:“劉黔并不是聞太傅的人,是先帝在位時的舊臣,就憑這點,我就敢斷定,聞太傅必然想除去劉黔。”
“我與聞太傅,利益各取罷了。”
他笑道:“我取代劉黔的位置,當一個聽話的聞黨;聞太傅除去一個心腹之患,将朝廷上的人洗得再幹淨些。”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齊淨遠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副簡版的地圖,謝桐一眼看見上面有幾句熟悉的字迹。
……是聞端的字。
“聞太傅将他的治水之策給了我。”
齊淨遠唇角翹起:“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隔着千裡,也能将此地的局勢算出七八成,憑着他的對策,我才穩住了城内的形勢。”
“不過,他還是有一事算錯了。”
齊淨遠慢吞吞道:“那就是……我齊淨遠,從來都不算是個聽話的好臣子。”
“見到聖上您的第一面,我就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他看着謝桐,在謝桐怔愣之時,輕聲開口說:“聖上,臣對您之心,天地可鑒。願為純臣,向聖上效犬馬之力。”
謝桐有些意外。
齊淨遠的野心,他從很早之前就清楚,但在自己剛剛登基這個時候,齊淨遠就敢悍然叛出聞端的勢力範圍,轉投在朝中尚未站穩腳跟的新帝,其膽大令謝桐也感到詫異。
“你——”謝桐剛說了一個字,忽然聽見佛塔樓梯處有響動,于是擡眼一看,立時收住了話頭。
聞端靜靜站在木階處,一雙墨眸幽深,不知道方才的讨論被他聽去了多少。
“……臣剛剛與塔下百姓交談,有些話,想單獨與聖上說。”
幾人僵持半晌,最後還是聞端開了口,語氣很溫和:“不知齊侍郎可否暫行回避?”
齊淨遠還沒出聲,謝桐率先蹙眉道: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