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豬草在冬天是一種酷刑。
而在這個家裡,豬比幺妹更值錢。
幺妹通紅的手上有好幾個凍瘡,鐮刀冰涼,凍得她都要握不穩了,但她一刻不敢松懈,不把背簍裝滿,回家是要挨打的。
幺妹在無人的坡上認真地翻找着适合的草葉,以至于冷不丁聽到背後有人聲響起,吓得她跌坐在地上。
屁股挨到草地上沒多久,刺骨的寒濕就沿着不厚的布料滲了進去,紮得幺妹連來人是誰都無暇關注,趕忙從地上爬起來。
等她站穩了,才望向聲響來源處,是村尾的招娣,她竟不知對方是什麼時候來到自己背後的。
幺妹不自在地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和褲子,看着對方精緻的打扮,又将自己的手往背後藏。
招娣注意到了,卻故意抱着手臂,上下打量對方,惹得幺妹更是如芒在背。
眼瞧着幺妹像是要逃跑了,招娣才出聲,“你想不想逃?”
幺妹幾乎以為自己聽岔了,呆呆地擡頭看着她,見她神情不似開玩笑,那股怯懦勁兒又翻了上來,嘴巴張合,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招娣也不廢話,隻說:“廣南省祁平市的麗宮,美麗的麗,皇宮的宮。火車能到廣南,要是想逃,到這來找我,說找芳萍就行了。”
招娣說完,不等幺妹做出反應,轉身就走。
等一陣冷風呼過,幺妹打了個寒顫才繼續彎腰幹活,隻是招娣的話,一直在她腦子裡晃。
但廣南雖是鄰省,對于幺妹來說還是太遠,遠得像天邊一樣不可及。
她隻把那日招娣的出現當作一場夢,夢醒了就該忘了。
幺妹決意就這樣過着吧,反正破敗的身體總有一天會帶她脫離一切苦難的。
但事不盡如人意,幺妹還沒死,她的小豬就沒了。
年後某天,豬欄裡空了一間,而家裡多了一個女人。
像是要從幺妹這單虧本的買賣中吸取教訓,這次的新婦,竟是個新喪的寡婦,豐乳肥臀,年紀比幺妹大,又比男人小。
女人給前一個男人生過三個孩子,個個都是帶把的。
那男人死後,她受不得寂寞,更受不得苦,撂下幾個孩子就跑回了娘家。
婆母看中了對方的好生養,隻求能快點為兒子開枝散葉,全然不在乎她已嫁過人。
于男人嘛,她的胸脯和軟臀,足以讓他淪陷。
幺妹到底隻有十幾歲,有次喂豬時想起那頭乖順的小豬,沒忍住流了淚,被婆母瞧見,又給狠狠打了一頓,邊打邊說,年還沒過完,她這樣哭就是想給他們招晦氣。
那女人每每對上幺妹,眼裡的鄙夷是藏也不藏,生不出孩子的幺妹,全然不被她放在眼裡。
沒有人在意幺妹是怎麼想的,她連床都再上不得,每晚就窩在原來小豬的欄裡睡。
天可真冷,卻又冷不死人,隻把人翻來覆去地折磨。
谷雨前後,那女人就懷上了。
這下婆母他們可是能揚眉吐氣了。
孕後,那女人一改從前視幺妹于無物的做派,像是找到什麼樂趣似的,日日變着法子捉弄她。
幺妹越發沉默,但女人并不滿意,挑了個婆母和男人都在的時候,讓她給自己燒水洗腳。
特地為了洗腳燒水,這是連婆母也不曾享受過的,但女人如今金貴,他們也沒說什麼。
幺妹沒有不順從的份,又開始生火燒水,小小的身子捧着水盆,走得搖搖晃晃,水也跟着蕩出盆邊。
這就讓婆母不滿了,尖利地斥喝出聲。
原本幺妹見快走到床邊了,小心翼翼裡又夾雜了些許松懈,被這突如其來的斥罵吓了一跳,手上的水盆也沒端住。
盆子脫手墜到地上,哐啷一聲巨響,裡頭的水也順着揚了出來,往地上床上和女人身上潑去。
因為天冷,洗腳水溫度須得夠高,才不會泡沒多久就涼掉。
而這微燙的水,再伴上突如其來的驚吓,足以讓女人吓得肚疼。
婆母尖叫出聲,沖到床旁,劈頭蓋臉扇幺妹一個耳光後,又把女人身上浸濕的被褥推開,疊聲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男人也從椅子上騰一下站起來,對着被扇倒在地的幺妹拳打腳踢,幺妹嗚咽出聲,隻讓男人愈發怒火中燒。
婆母見女人臉色蒼白,連連高聲叫自己的兒子别打了,還是先帶她去赤腳醫生那看一下。
男人也即刻收手,将女人報到院子裡的闆車上,婆母找出家裡多餘的被褥,蓋在女人身上,催促着他快點走。
随着闆車骨碌碌走遠的聲音,癱在地上的幺妹才逐漸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知道自己完蛋了,母子二人臨走前吃人一樣兇狠的眼神,注定了這事絕不會善了。
要是孩子沒事還好,若是有事,她一定會被打死的。
幺妹渾身發冷,哆哆嗦嗦地坐起來,她已經全然感覺不到酸痛了,整個人被俱意包裹着。
逃,快逃,這是她一團亂的腦袋給出的指令。
她顧不得收拾自己,什麼也沒拿,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
出了村口,踏上外面那條泥路,幺妹往赤腳醫生相反的方向踉踉跄跄地狂奔。
雖然她從前的最大活動範圍不過是這幾個村子,但她聽過别人說,火車站就在路的另一端。
泥路兩旁樹草莽莽,偶爾還能看到墳茔上有點點鬼火萦繞,總有悉悉簌簌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