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攸依舊是不急不徐地緩緩答道:“下等讀書人為博取浮華虛名,中等讀書人為出仕建功立業,上等讀書人為做人修身養性。”
“非也非也!”魏子然搖首道,“小先生錯了!為什麼要将讀書人做三六九等看?子曰‘有教無類’,便是人人皆可讀書。縱使人有賢愚忠奸之分,但通過讀書,那人人都可以做智者賢者。這樣說的話,‘有教’則‘無類’,‘無類’才是讀書的用處。”
尚攸聽了他這番理論,仔細思考了一番,一時覺着他的話很在理,一時又覺着有些地方不對勁。但他畢竟讀書有限,一時半會兒也反駁不了,隻能說:“哥兒所說在理,但又不全對,隻因小奴學識淺陋,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個問題,您可回去後,再與焘哥兒讨論讨論。”
魏子然難得見他在學問說理上讓步,這回逼得他繳械,那自己也不便再同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了。
回了齋舍,魏子焘依然在燈下練字,見他回來,便擱筆起身朝他行了一禮,問道:“哥哥吃了麼?我給你留了吃的。”
魏子然早已在畫舫上吃過了,這會兒雖不餓,但見魏子焘已将冰鑒裡的吃食取了出來,尚攸又忙着去生爐子,他也不好拒絕這兩人的一番好意。
飯食加熱端上案幾,是兩片蔥包燴兒加一碟燒鵝。
尚攸取了香案上清供裡的一顆黎朦子⑤,用小刀切成瓣兒,一絲不苟地往那蔥包燴兒、燒鵝上淋。頓時,一陣陣酸澀清甜的香味在鼻端萦繞,令人食欲大開。
魏子然與魏子焘從來隻當這果子是拿來清供的,味道卻是難以下口的,竟不曾想到還有這般用途。
雖說剖開的黎朦子香味更為清香宜人,可曾經因好奇剝皮嘗過一口的魏子然卻不敢再沾唇嘗試。
尚攸卻道:“在我們家鄉,我們拿這泡茶佐料已是家常便飯。哥兒試着嘗一嘗,能生津止渴、解腥除膩——等會兒,我拿這個用溫水給兩位哥兒泡茶喝,再加點蜂蜜,能緩解疲勞,讓二位一夜無夢!”
魏子然知曉他從不說大話,将信将疑地舉箸,入口雖依舊帶點酸酸澀澀的味,但的确開胃解膩。他便将這感受同魏子焘說了,勸他也嘗一嘗。
飯後,尚攸适時地送上了沖泡的茶水,确實令人神清體暢。
在這位小先生的監督下,魏子然與魏子焘各自鋪了紙,凝神臨摹大字,一人大楷,一人小楷。大楷宜粗,小楷宜疏,這是羅教授根據個人性情給出的練字要求,每日臨摹一百張大字,少一個都不行。
臨摹大楷一年有餘,魏子然也能領會羅教授的良苦用心。他自開蒙讀書後,那西席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因此,讓他練習的也是小楷。小楷明朗疏闊,望之賞心悅目,寫起來也靈活多變,這倒與他性情相符。
但他心性不堅,不夠穩重,言行難免輕浮,大楷的渾厚穩實,倒能狠狠地治一治他這毛病。
教授說,練字不單單是為寫好字,更是磨練心性,暑天冷冬,最是考驗人的毅力。而不同的字形字體,其氣派面貌也不同,字如其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熄燈歇息後,魏子然猛然想起與尚攸讨論的問題,便于黑暗中對并床而卧的魏子焘說:“回來的路上,我與小先生論了論‘何事何物于讀書有用’,他跟我講了一堆道理……”
于是,他便将那些話複述了一遍,問道:“你覺着呢?”
魏子焘靜靜思考了一會兒,說:“他說得對,但我覺得還不夠。”
“不夠?”魏子然聽他沒有完全贊同尚攸的那些大道理,不禁喜上眉梢,催道,“那你快說說!”
魏子焘道:“讀書就像人生了病要看大夫,醫術高明的大夫,能一眼看穿人體病根之所在,對症下藥;而庸醫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耽誤病情-事小,害人性命卻是罪不可赦。姨娘說,讀書是要醫治人心愚昧不古的病,隻有好的教授先生方能治這樣的病。所以,若我們自身愚昧,朋友奸邪,那麼,良師便是能幫我們祛病的那一劑猛藥。”
魏子然默了半晌,笑問:“咱們的羅教授是位良師麼?”
“是……”魏子焘猶豫了片刻,又道,“我說不上來是與不是。”
“好!我們不說他!”魏子然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覺着我們這般辛苦讀書求學,是為着什麼?”
魏子焘依舊是想了想,方才回答:“自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⑥!這是我們的啟蒙先生刻在牆上告誡我們的,我一直記着呢。”
魏子然怔了怔,忽笑了:“弟弟好志氣啊,原來是要做人上人!”
魏子焘聽不出他這話是褒是貶,又羞于詢問,隻好悶悶地睡下了。
次日,魏子然進了書齋,果真未見到羅衡;羅教授也隻說衡哥兒身子不适告了假。
魏子然不信這番說辭,決定等上半晌的“舫課”⑦結束後,趁午間閑暇時候去桃花巷看看他。偏偏天公不作美,竟早早就醞釀了一場雷雨,不早不遲地趕在他要出門前将雨水從天上潑了下來。
他左等右等等不到雨停,隻好寫了一封長長的慰問信,請尚攸在雨小一些後送去桃花巷羅教授家裡。
當天下學回到齋舍,尚攸便交給了他一封羅衡的回信。
魏子然迫不及待地拆開,看了信裡内容不由大驚失色。他顧不上吃飯收拾,也顧不上外頭的電閃雷鳴,撐了傘便徑直往桃花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