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媽媽看着深覺可惜,但見她神色郁郁,也不好再勸。
魏子然悶悶不樂地離開後,又折回來看了看南屏所在的這間院子周圍的景緻。他發現這間院子隻是旁邊那戶人家辟出來的,愈發疑惑她堂堂南家姐兒為何會寄居人下,住在這破陋殘敗的偏院裡。
一路想着,他也不知不覺地走過了幾條街巷,來到了桃花巷深處的羅宅前。
有了南屏所在的那座簡陋小院在前,魏子然再看眼前這座氣派宏偉的高門大戶,愈發憐惜起她來。
他收斂心緒,與羅宅的司阍老伯說明了來意,那老伯進去通報了主人一聲,便又将他徑直領到了後院的一處小閣樓裡。
閣樓屋檐下,一垂髫小侍女正捧着一隻白瓷罐在接房檐上流下來的雨水,見司阍老伯帶了客人進來,忙放下手中的白瓷罐,整衣攏發後,端端正正地朝魏子然行了一禮,說:“哥兒在樓上,同表少爺在下棋,小哥兒自己上去吧,我還得接雨水呢!”
魏子然問:“你接雨水做什麼?”
小侍女道:“養蝌蚪呢——表少爺給衡哥兒帶來了許多。他說天上的月亮是蟲合-蟲莫變的,地上的蟲合-蟲莫皆是月亮的子孫,蝌蚪又是蟲合-蟲莫的子孫,隻有用天上下來的無根之水養着,這些子孫的子孫才有機會和自己的老祖宗在月宮裡團圓。”
這番奇說怪論,魏子然聞所未聞,隻覺新鮮有趣,便湊近罐子看了看那些滑溜溜的蝌蚪們。
“我能捉一隻看看麼?”他滿懷好奇地請求道。
“當然!”
魏子然是頭一回看清這圓頭大眼的小東西。那小小的不及他指頭大小的蝌蚪,在他兩手掌心掬成的“河湖”裡搖頭擺尾,活靈活現、神氣十足的樣子讓他愛不釋手。
他正細細觀察着,那小侍女卻催促他放進去,又問了一句:“你知道蟲合-蟲莫為什麼總是在半夜呱呱叫麼?”
魏子然搖頭:“不知道。”
小侍女笑道:“因為它們是月亮的子孫,在沖着天上的月亮叫喚呢!”
魏子然皺眉道:“沒有月亮的晚上,它們也會叫;有月亮的晚上,它們有時反而不叫,你說得不對。”
小侍女一時苦惱地皺起了眉頭,想不通其中的關竅,隻好問他:“我說得不對,那你說說它們怎麼偏偏要在半夜裡叫?”
魏子然道:“我說了我不知道。”
小侍女卻道:“你不知道,那我說的就是對的。”
“不對!”
“對!”
兩人在這兒争論不休,樓上的羅衡早已聽見了樓下的争吵,再也無心與對面的少年下棋,大喊了一聲:“魏兆年,你再不上來,我就要飛升月宮,你往後就得在半夜對着月亮向我叫喚了!”
魏子然忽被他喚出幼時父母為他取的小名兒,不覺紅暈滿頰,匆匆忙忙地上了樓。
閣樓上,羅衡隻着一身素白單衣,披散着頭發、敞着衣襟斜倚在窗邊的竹席上;他對面的那位少年公子亦是同樣的裝扮體态,姿态潇灑,神色風流。
兩位少年在窗邊聽着風雨、下着棋,倒也悠閑自在。
魏子然知他便是樓下小侍女口中的“表少爺”,便規規矩矩地與他見了禮,端然坐在了二人中間的棋盤跟前。
“我給你介紹一下,”羅衡落下一枚黑子,一手指了指對面的少年,說,“這是我二叔母娘家的大表哥,文卿文靜緣,你也可以稱他為‘文秀才’,是我為你引見的新友前輩。趕緊喚一聲‘哥哥’,日後他罩着你!”
魏子然莫名其妙,卻因愛眼前這文姓少年的風姿,倒是十分感激羅衡的這番引見。
他對文卿再次叉手行禮,态度誠懇端正地說:“見過靜緣兄。”
那少年見他這般重視自己,忙端正了坐姿,系腰帶、正衣冠,鄭重回禮:“有禮有禮!賢弟請上座!”
他探知魏子然并未用飯,便命伺候的童子撤去棋盤,傳了飯食上來。
魏子然是因羅衡信裡的一些話才慌慌張張跑來探望,而眼前的人卻分明是一副快活自在模樣,他萬分不解,便趁用飯的時候,将懷裡揣着的那封回信交還給了他,說:“你信裡說的是什麼意思?”
羅衡笑着接過,命小童将燈火移近,拆開信,長籲短歎地讀着信裡寫下的那首不成聲調的詩:
“羅家少年郎,形骸任放浪。
日日逐鷹犬,夜夜鼓管弦。
裡中人人厭,堂上親親怒。
終歲無天日,喜見琉璃光。”
讀完,他便将紙投入爐火中,笑問:“你冒着大雨雷電來看我,就為我給你的這封回信?”
魏子然點頭,道:“你的這句‘終歲無天日,喜見琉璃光’可不就是要出家為僧、皈依佛門的意思麼?你今日未去書院,我怕你昨日與教授起了沖突,便生出了這樣消極避世的心思來。”
“此言非矣!”羅衡大笑一聲,道,“你是關心則亂,誤入了我的文字圈套。你不該将心眼放在‘琉璃光’之上,要看一‘喜’字,‘喜見琉璃光’是見了大光明極樂淨土,這‘光’裡有大智慧、大恩德,有瓊脂甘露,見了怎不令人歡喜?”
魏子然雖常年抄經拜佛,可心中無佛,小小年紀并不能理解三千佛理。羅衡的一番話聽得他似懂非懂的,但這些并不是他在意的。
“我聽不懂你這些話,”他問,“你是不是要出家做和尚?”
羅衡瞥他一眼,指了指身邊沒事人一樣的文卿,沒好氣地道:“這位便是讓我‘喜見琉璃光’的仁兄,常年持齋吃素,你看他是個和尚麼?令堂也笃信佛門教理,她可剃頭去做姑子了?魏子然小年弟,不得不說,你有些時候确實挺憨癡的。”
魏子然道:“你若早這樣說,不跟我扯那些玄的虛的,我也不會同你糾纏那些詞句了——還有,不許拿我娘說事!”
羅衡微怔,見他氣惱不已的模樣,忙點頭應承:“成!下不為例!”
魏子然欣然,又問:“你身子真有恙麼?教授打你了麼?”
“打啊!怎麼不打?”羅衡滿不在乎地說,“藤條抽背,下手狠着呢!我怕吓着你,便不給你看那些傷口了。難得今日大表哥在,你吃完飯,我們可得好好談一談!”
他這樣說,魏子然縱使想看他的傷,也不好再提起。
飯後,羅衡命童子生爐煮茶,送上時令的新鮮瓜果。三人鋪席而坐,隻飲清茶,不飲酒,在雨聲雷電裡談山川風物、宇宙乾坤,談得不亦樂乎。
魏子然喜歡這樣飲茶清談的氛圍,隻是靜坐一旁聆聽,也令他受益匪淺。
這裡沒有齋舍書院的枯燥乏味,不再是經史詞賦、八股虛文,而是清風明月、茶酒江湖,是他結識羅衡之前從未領略過的山川風光與人間世情。
這便是他願與之結交的緣由。
于他而言,羅衡無疑是帶他領略另一種人生風光的良師益友。
樓上談興正濃,樓下忽有了聲響動靜,聽那說話人的聲音,這三人便知是至晚方歸的羅明生。
聽見那人的腳步聲在木梯上響起,羅衡原本神采奕奕的臉色立時變得病氣恹恹的,擁着薄被撐在身後的憑幾上哼哼唧唧的。
魏子然不知他演的哪一出,但也猜得到他是為了應付即将上樓的羅教授,便不管不問地陪着他演戲,對他噓寒又問暖。
羅衡見這小子如此上道,心裡稱道不已,便抓着他的手凄凄哀哀地說:“你從此便與我絕了交情吧!我……我不能害了你呀!我是爛泥扶不上牆,腦子笨,心思壞,會将你引入歧途……我不能再誤人子弟了!魏小年弟,你往後可千萬别學我,學學你家裡的那位哥兒,好好讀書,争取早日登科!”
聽他這些話,魏子然憋笑不已,怕出聲露餡,隻能點頭又搖頭。
而羅明生似是被他這悲悲戚戚的态度感染了幾分,竟是十分後悔昨夜下手重了一些。他過來丢給那童子幾貼膏藥,說:“将這膏藥溫一溫,替他敷上。”
而後,他便坐下對着席上的傷患噓寒問暖了幾句,卻也不忘趁此機會敲打這人幾句話:“你從此可得收斂些!小小年紀便冶遊狎妓,我羅家幾代清廉貞節的門風都要在你小子這裡敗壞殆盡了!”
羅明生的話雖是在教訓羅衡,可聽在魏子然耳裡,也令他面頰發赤,坐立難安。
畢竟昨日同遊,他也在其列,難逃幹系。
在羅明生教訓完羅衡後,魏子然理所應當地成了他接下來要訓斥的對象。
然,畢竟不是親屬,羅明生的語氣和緩了許多,更像是家中溫厚的長輩對後輩不肖子孫的諄諄教誨,頗為苦口婆心。
羅明生說:“此次,你雖是受了羅衡這混賬小子的诓騙,但你是可以勸他的,為什麼不勸呢?年幼懵懂不是借口。這次我不體罰你,但明早你得交給我一篇悔過書。”
“明早?”魏子然愕然,“多少字?”
羅明生道:“悔過悔過,字不在多。為何有此行徑?為何放縱此行徑?你得好好反省改過,引以為戒,知道麼?”
“知道,”魏子然恭聲道,“多謝教授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