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五年夏·小閣樓】
許氏因聽說桃花巷荒宅走水一事驚動了東院的客人,忙遣人過來又是賠禮又是安撫,最後竟于半夜親自前來說明情況。
“孩子和媽媽都救出來了,沒事……”她滿臉憔悴,似有些心有餘悸,“我也再不放心放她到外頭養病了……夫人與哥兒将将過來住下,便出了這樣的事,驚擾了二位,實在是抱歉,好在是虛驚一場,請二位安心在寒舍住些時日……今兒我也不好再叨擾二位,請二位安心歇息,我還得過去那孩子屋子去看看。”
聽說人沒事,楊連枝狠狠地松了一口氣,雖想多問問南屏如今的情況,卻也不好這時候拉着許氏不走,隻打算等天明了去探望探望。
而魏子然聽說南屏被救了出來,且又住回到了家裡,自然高興。想着日後能與她在一個屋檐下相見,更是興奮得整夜整夜地合不了眼。
這日,天色微明,他便早早起了身,自個兒穿戴得齊齊整整,催着讓楊連枝帶他去看望傷患。
楊連枝責備道:“我們是在這做客,不可這般沒規矩。待用過了飯,與你世伯母說一聲,人家同意了,我們才能去探望。”
魏子然覺着麻煩,但也不好違逆這些世俗人情,隻得苦巴巴地等着。
他今日并未發熱,便是咳嗽也減輕了許多。
楊連枝意外且驚喜,但仍是督促他喝了藥,細細叮囑他日後不可任性糟蹋自己的身子,自己受苦不說,還連累身邊伺候他的人。
魏子然知曉她說的是尚攸因他此次生病被不明情況的母親責罵之事,因自身沒占多少理,他并不為自己辯解,心裡卻挂念那篇“文章”的事。
“小先生寄給父親的那篇文章,父親看了麼?”魏子然忐忑不安地扯着楊連枝的衣袖,問,“父親生氣麼?”
楊連枝肅容道:“非但你爹,娘也生氣呢!那文章我雖看得不是很明白,但裡頭寫的招妓同遊的事,是真有其事?你入世未深,年紀尚幼,切不可學那些纨绔子弟的行徑,将心思花在這些事上頭。什麼‘無妓不成詩,無妓不成詞’‘妓乃我輩性靈之所在’……你怎能寫出這般荒誕無稽的文章來?”
魏子然理虧,不敢為自己申辯一個字。
雖說楊連枝所說的這些“荒誕無稽”的文字,皆是出自羅衡與文卿之手,可在他看來,兩人的那些理論并非信口胡說。
自唐以來,狎妓之風在文人士子間早已屢見不鮮,詩詞裡随處可見這些風情萬千的妓子身影。用羅、文兩人的話來說,便是“世人賤看輕視妓子,卻又靠她們抒懷解悶、博取名聲,薄情負恩莫過于此。我輩非浮浪子弟,萬不可低看這些人,要以真心相待,似家人朋友那般看待她們。她們有心又有情,自然會以真情回饋,非是皮肉歡情之交,乃是心之契友”。
當時,魏子然覺着他們所言有理,才會欣然同意将兩人的那番理論添在文章之後,哪知最後會鬧到家人跟前。
魏子然正為此懊喪,楊連枝恐他多想,又忙着寬慰道:“這事,你爹已不再追究了。當時他看那篇文章時,薛姨娘與盧姨娘都在,你薛姨娘看過後,幫你說了幾句話,她讀書多,有學識,有見地,倒說得你爹也無話可說了。不過,娘還是得叮囑你,往後,你可再不許随這些人浮浪了!”
魏子然不敢不應,誠心誠意地悔過認錯道:“娘,孩兒知錯了,再也不做這事,您莫生氣!”
楊連枝瞧他說得可憐,心頭頓時軟成一團棉絮,故意闆着臉吓唬他:“若非你生了病,爹娘不便同你計較,責罰定是少不了的!”
魏子然忙抱了她,溫順點頭:“孩兒記住了!從今往後,定會好好讀書,日後好孝敬您!”
楊連枝笑道:“娘不求你飛黃騰達、高官爵祿,隻求你身心順遂,無病無痛,将來妻賢子孝,平平安安的。”
魏子然隻管點頭,無意中望進她的眼裡,卻發現那原本帶着憐愛溫柔的笑臉卻慢慢堆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愁雲,最後皆在那雙盛滿哀愁的眼裡彙成了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臉上。
那淚滴似岩漿,炙熱灼燙,似能将他稚嫩的臉龐燙出無數個窟窿來。
魏子然不明所以,也心慌意亂,喚一聲:“娘……娘,您怎麼哭了?”
楊連枝羞愧于自己在孩子面前失了态,忙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說:“娘沒事,娘就是……怕你不好……怕你生病……”
魏子然卻笑道:“孩兒覺着身上好了許多!隻要想着能見到南屏,孩兒便覺頭不昏,嗓子也不啞了!”
楊連枝奇道:“真是因為高興能見着她,身子便好些了?你别逞強硬撐着。”
“真的,娘!”魏子然道,“好些回我身上不順暢,隻要想一想她,心裡便舒坦了;心上舒坦,身上也舒暢了!”
楊連枝隻覺不可思議,又深感憂心。她不知,若是日後他知曉父母騙了他,為他定下的是南湘,而非南屏,他會不會因此而傷心失望,甚而對父母懷恨在心?
她現今多麼後悔當初同意了魏顯昭的決定。
哪怕南屏真如傳言那般活不長久,她也不願如此欺瞞傷害這顆天真懵懂的心。
南屏在家時,并不與上頭的哥哥姊姊同住一個院子,而是被許氏安置在了最南邊的一座老閣樓裡。
這座閣樓老舊僻靜,原本是存放家中廢置之物的,從前隻有一位老伯住着。自那老伯去世後,許氏便請工匠将這閣樓重整漆新了一遍,将南屏移住在了此處。
此處遠離南家大院,周圍環籬樹栅,草木蔥茏。樓後有一處小山丘,種的皆是梨樹;值此盛夏,綠意蔥茏,小果累累,香氣滿山。
魏子然盼了許久,終盼到來此探望的機會。他雖覺這地方僻靜冷清,好在景緻清幽宜人,比桃花巷的那座荒宅強了許多。
他本是想借此機會親近南屏,無奈她的床前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他甚至都未能湊近一睹她的容顔,隻随着母親簡單慰問了一番,便離開了這座小閣樓。
為此,他郁郁不樂,心裡惱恨南家人将他看作外人,竟狠心到不讓他近前去慰問慰問他那死裡逃生的未來小娘子。
用晚飯時,許氏依舊是将母子倆請到膳廳用飯,魏子然因心緒不佳,隻草草吃了兩口便回東院歇着了。
因楊連枝被許氏留着叙話,她便打發玉竹回來看着魏子然。
玉竹本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受魏子然言語挑動,并不與楊連枝知會一聲,便同魏子然鬼鬼祟祟地出了東院,徑直往南邊的小閣樓而去。
因天色昏暗,兩人行走在這草莽叢生的青石闆路徑上,也走得磕磕絆絆的。
暮色下,閣樓前有南家的兩名家丁在此守夜巡邏。
魏子然雖覺奇怪,但仍是上前說明了來意,哪知那兩名家丁并不放行,反而勸道:“客人,這是家中姐兒閨房,男子深夜不便來訪,請您天明再來吧。”
魏子然哪裡會依,目視身邊的玉竹:“有這位姊姊陪同着,請您二位通融通融。”
一家丁道:“這位姑娘倒可以上樓探望,哥兒卻不行。這是我家主母的意思,請客人莫讓我等為難。”
魏子然正不知如何說動這兩名家丁,卻是一旁的玉竹溫聲溫氣地道:“貴府門戶嚴實,深可敬佩。但貴府主母防的怕是成年男子,我們哥兒發齒尚幼,并不妨事的。再說,兩家也是訂了親的,您二位将南家的小姑爺擋在門外不讓進,像話麼?若因此壞了兩家的親事,您二位又擔得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