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擋住了門,猶疑地牽住了她的衣袖,笑着看着她:“你真的在這裡呀!你在這裡做什麼?”
南屏扯回自己的衣袖,幾次欲從他身邊跨門而出,他卻偏偏不讓,反而進屋掩上了門,再一次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屋裡隻漏下稀稀拉拉幾絲日光,南屏看不清魏子然藏在陰影下的臉,可卻知道他是在笑的,是歡喜高興的笑。
她慢慢平靜了下來,極其冷淡地問着他:“你怎會來這裡?誰帶你來的?”
魏子然記得宋媽媽的叮囑,猶豫了一會兒,道:“我自己來的。”
見南屏不信,他忽聞屋外的鴉聲,便随口胡謅了一句:“我跟着那隻烏鴉來的。”
南屏依舊不言不語地在昏暗暗的光影下打量着他,心中已猜到他因何而來,便道:“這園子裡鬧鬼,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魏子然本覺這地方陰森可怖,可眼下見着了她,反倒不覺着害怕,反口問道:“那你為什麼要來這地方?不怕麼?”
話音方落,他便見南屏朝他笑了,并不是溫柔甜美的笑,反而顯得凄涼古怪。
他想起宋媽媽曾說過,許氏多次請道士和尚為她驅邪趕鬼,莫非她真是……
魏子然不敢如此這般想下去,大着膽子朝她走近幾步,低聲問:“你在南家過得好麼?”
南屏微怔,并不回答他,隻是默默走開,徑直繞過屋内破損漆黑的屏風,推開室内的一扇小門。門後卻是一間狹小卻整潔的小書房,屋裡亮着荷葉燈,燈光如豆。
借着這如豆燈火,魏子然也看清了屋内布局。此處沒有書櫥幾案,甚至沒有供坐卧的器物,所有的書冊皆是一摞摞堆放在地上的;角落裡甚至還放着一隻大鼓,鼓上又放着笛管琴箫之類的樂器。
魏子然見南屏進去後,便徑直坐在了地上,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踟蹰在門外不知是進是退。
南屏蓦地擡頭看向他:“進來,把門關上。”
魏子然支吾了一聲,雖覺她行為舉止古怪離奇,仍是硬着頭皮進了屋子,學着她的樣子盤腿坐下了。
他想,她這樣的行為舉止可不像是姑娘家的作為,可卻發現這樣的她,更令他新奇不已。
“你聽過戲麼?”南屏從身旁那一摞摞書冊裡抽出一本泛黃的書冊遞給他,“西廂聽過麼?”
魏子然接過那書冊,笑着說:“戲倒是聽過,卻沒聽過西廂,但看過版畫。”
魏子然并不想與她說西廂,隻想同她說些日常親近的話語,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隻是默默無語地盯着專注認真看書的小人兒。
燈影下,她瘦弱稚嫩的臉龐添了幾分明媚嬌豔,眉宇間掩不住一股纏綿病态,想是自幼坎坷多病所緻,看着令人心疼不已。
魏子然捧了書悄悄挨着她坐下,在她看過來之際,輕輕喚了一聲:“南屏。”
南屏欲遠離他,無奈這地方逼仄狹小,她避不開,便移開了目光,低聲說:“你若不願安安靜靜陪我在這兒看書,便離開這兒。”
魏子然不因她的冷淡而疏遠她,而是低聲說着自己的心事:“我願意陪你在這兒看書,可這回不行。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我今天便要回書院了,便想再問你一次——你若不厭煩我,卻為什麼待我這般冷淡呢?”
南屏側頸低歎:“你總是這樣問,教我好為難。我既待你這般冷淡,你就該知趣,别再來自讨沒趣。”
魏子然道:“你說得沒錯。我曾為此惱恨你,很想從此遠離你,再不見你,可我心裡就是喜歡你……”
“然哥兒請慎言!”南屏急急出言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你這是童言稚語,不可亂說!”
魏子然道:“你莫當我這是小孩子的戲言。小說話本裡的男女之情我雖不懂,可我卻懂我自己的這顆心,它就是想親近你,不想親近别人,這還不夠麼?”
這番話,攪得南屏心潮翻湧,不能言語。
她雖年幼,可自幼經曆諸多,又一心沉浸戲文曲詞裡,多多少少懂得些男女情愛的事。她清楚地知道,魏子然對她的這份喜歡,并不是那戲文裡凄婉感人的愛情,不過是幼稚少年的一時興起,是一種對喜愛事物的占有欲而已。
她即使對情愛懵懂,卻畢竟是冷靜清醒的,很快便從那心緒缭亂裡回過了神,從他手中奪回那冊書,說:“你得回去了,不然,你娘該着急了。”
魏子然惱恨不已,深覺她的心腸真是石頭做的,又冷又硬,絲毫不通人情;也覺再強留在這裡,不過是惹她厭煩。他也不與她告辭,帶着滿腔惱恨傷心離開了她。
屋外,宋媽媽似乎等了多時,看他臉色神情,便猜到這次的會面并不愉快,卻也隻能徒歎奈何。
而魏子然見了這媽媽,傷心之情溢于言表,帶着氣說了一句:“她真是古怪,同這園子一般古怪,沒一點人情味!”
宋媽媽忙道:“哥兒千萬别這樣說!我們姐兒古怪是古怪了一些,可卻是有苦衷的呀!”
“什麼苦衷?”魏子然道,“她就是讨厭我!”
宋媽媽見他這時候淨鑽牛角尖,始終不能體會到南屏的處境,這心便像在酸菜缸裡泡過一樣,酸得一雙老眼裡直冒眼淚,哭哭啼啼地說:“哥兒終究是太年幼,體會不到人心裡的苦!這苦衷若能訴諸于口,那還是苦衷麼?我家姐兒可憐可哀,這輩子怕是都遇不到一個知心人……好哥兒,您快些走吧,别讓您家裡人等得着急了……”
魏子然出了那座荒園,已是衣衫狼狽,形容哀戚。
而楊連枝因處處找不見魏子然的身影,正讓人在南家各個院裡去尋,乍然見到他這般模樣出現在眼前,便滿目驚駭地問道:“你去哪兒了?”
魏子然心情低落,無心細說,隻是搖頭:“随處走了走。”
楊連枝還欲再問,魏子然卻催道:“娘,時候不早了,我們早些走吧。”
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楊連枝也不好逼問,與許氏告别後,便在魏家的車馬聲中離開了南家古宅。
而許氏在見到魏子然衣裳鞋履上的泥土草屑後,隐約猜到他去了什麼地方。
于是,她便喚了一名家丁上前,悄聲問了一句:“南屏在閣樓麼?”
那家丁道:“閣樓一直有人守着,不曾見到姐兒出來過,應是在樓裡的。”
許氏點頭,心裡卻在暗暗奇怪。
他确信魏子然去的是那座久無人居的荒園,然而,那荒園角門的鑰匙,隻有她這裡有,他又是如何進去的?
她心裡有種種疑問,便又詢問那家丁:“老爺的船何時能到?”
家丁道:“快了,就這兩日了。”
許氏沉吟不語,待那家丁退下了,終究因為不放心,便獨自一人往小閣樓而去。
回書院的途中,魏子然在車上便一句話也不曾說過。楊連枝擔心他,再次詢問他的蹤迹,魏子然恁是不肯開口,隻是默默流着淚。
楊連枝心中似已明了,試探了一句:“是去見南屏了麼?”
隻是聽到“南屏”二字,魏子然便覺心如針刺,良久,才吸着鼻子說了一句:“娘,我不要娶南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