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夏·涼台】
許是今年閏了四月的緣故,進入五月,這天氣竟比往年炎熱了許多,一時蒲扇離手,便渾身汗如雨下,教人不肯出屋門一步。
魏子然便是在這酷熱難耐的五月初的頭一天,攜着羅衡,在一衆仆從家丁的護送下,頂着烈日,浩浩蕩蕩地出了臨安。
他本不欲這般招搖,可楊連枝不放心他出遠門,便連夜讓薛鼎召集了府中年輕力壯的成年男子随行。
想到魏顯昭近兩月來一直逗留在莊子裡,她又事先命人給他送了信過去,讓那邊好安排人去迎接魏子然的車隊。
天目山腳附近多村落,徐村隻是其中的一處村落,與鄰村魏家的莊子不過隻隔了一條河的距離,來去十分方便。
鄉下的莊子,魏顯昭并不常來,隻是交給前來投奔他的同族裡的兩位族弟魏珏與魏琮在打理。
護送魏子然的車隊于日中時分抵達莊子時,其中的一位族弟魏琮早已帶了莊裡人,親自來橋頭迎接,莊子裡的廚子也早早便備好了茶水酒飯來招待這一行人。護送的人酒足飯飽後,領了這族弟的幾個賞錢,便打道回府向楊連枝彙報去了。
魏子然是初次來鄉下,這裡的一切皆令他覺得新奇好玩。
一路上,他飽看了青山綠水,覺着這兒的山與水皆不同于杭城裡的山山水水,沒有那般秀氣玲珑,反而更顯巍峨大氣。
而這兒的屋宇也不如城裡那樣密集緊湊,青瓦白牆蓋起來的院子并不富麗堂皇、寬敞大氣,卻喧嚣熱鬧,充滿人間煙火氣。
雞鳴狗叫,娘罵孩哭……各式各樣的聲音面貌,雖吵鬧、粗野,卻真實、活潑。
魏家的莊子便是臨水而建的一座普普通通的農家大院,除了占地面積大,同村子裡的村人院子倒沒什麼兩樣。
魏子然與羅衡用過午飯,因一路上确實受了累,魏琮便請兩人去臨水而設的涼台上納涼小憩,又命廚房廚子備了烏梅湯送來為兩人消暑解熱。
涼台樹環水繞,水車旋轉,将清涼水汽一陣陣送進台上,是一處絕佳的避暑納涼之地。
兩人耳聽蟬鳴,嘴談閑事,竟就這般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莊子仆從叫醒兩人時,已是黃昏日落,提醒兩人去廚房用飯。
魏子然與羅衡就着涼台邊的水洗了臉,簡單挽了發髻、整了衣衫,便随那仆從去了廚房。
經過後院時,院裡三三兩兩聚了一堆一堆人,有鄉野士賈,也有達官貴人,你一堆我一堆擠在一處談東說西;莊内仆從正進進出出地上菜上酒。
顯然,這是魏顯昭用來招待這些鄉野士賈、達官貴人的酒宴,與他這樣的小輩無關。
魏子然在這群人裡看到了魏顯昭及他的族叔魏珏。此時,這兩人正與身邊貌似官府人員的“貴人”“老爺”交談,不曾留意到他。
魏子然也裝作沒看見一般,徑直穿過院落,前往廚房用飯。
廚房前的小院子裡也已擺上了一桌菜,是拿來招待小輩子侄的,陪坐的卻是魏琮。
這人見了姗姗來遲的魏子然與羅衡,便起身将兩人請到上座,笑着說:“你爹與二叔今日方回,又要待客,便不同我們一桌子用飯——三叔作陪,好麼?”
魏子然笑道:“您太客氣了,倒弄得侄兒像是什麼‘貴客’似的。”
魏琮笑道:“你頭一回來,不是‘貴客’,也是‘稀客’。”
魏子然默然不語;羅衡卻接了一句:“您家裡這位小主人不管是不是‘客’,我總該是‘客’,所以也便不同您客氣了,先吃為敬!”
“哥兒爽快,”魏琮道,“那便動筷吧。”
片刻之後,魏子然忽問道:“熙哥兒還好麼?怎麼來了半日,也不見他?”
魏琮道:“他年前去了谷倉,不住這兒了。他不知你來了,你若要見他,我便派人去通知他一聲,讓你兄弟見個面。”
魏子然想到家裡谷倉離這莊子有些遠,須爬山涉水,來去不便,便道:“這回便算了吧,我也隻在這兒停留三四天,端午前便要回的。”
聽言,魏琮有些失落,笑着說:“我還想着留你在這兒過端午呢!你沒在鄉下過這節日吧?”
魏子然道:“我倒想留下來,可身邊這位年兄得回他吳縣老家,我不好阻礙人家行程。”
羅衡見他拿自己出來做擋箭牌,不由挖苦道:“魏子然,你這樣說就不厚道了啊!你是留是走,全在你自己,可莫将這賬賴在我頭上!”
飯後,魏琮便領着這兩位哥兒在村裡随處走了走,算是散步消食。
此時,夜幕低垂,星光璀璨,伴着河塘裡此起彼伏的蛙鳴,更覺四周寂靜幽雅。
朗朗星空下,一畦一畦的秧苗青青可愛,正在泛着銀光的水田裡靜谧酣睡,偶有冒失的小蟲、小蛙跳出水面,驚醒了這青蔥嬌弱少女的美夢。
行至那成片綻放的油菜花田裡,花香撲鼻。這星空下的金色花海,雖沒有烈日下的嬌豔灼目,卻依然驚豔美麗。烈日下熱烈,星空下幽娴,一樣的勾人心魂。
魏琮見慣了這鄉野風光,見這兩位少年在此流連徘徊,也不好催促他們離開,隻是一個接一個地打着噴嚏。
魏子然察覺不對勁,關切問了一句:“您怎麼了?”
魏琮擺擺手,笑道:“也沒怎麼,就是聞不得花香。”
說着,他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魏子然與羅衡面面相觑半晌,皆是一臉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