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清鎖眉思索了一番,道:“我倒可仿古人辦一場茶會,但這野猴願不願賞臉見諸位,便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衆人為了會一會那“李屏山”而在此出謀劃策,魏子然隻覺好笑。
李屏山之名,他依然記憶深刻。自當年跨虹橋一遇之後,他雖再未見過他,也從未聽身邊人談起過這個人,但因那張與南屏極其相似的臉,他始終記得這個人。
郎家茶會,不為這個人,隻是為了探查南屏的蹤迹,他都頗想借此機會參加。
在那三人商議決定之後,他誠懇地望向郎清,請求道:“茶會,我能去麼?”
郎清笑道:“茶會茶會,一期一會,随緣而已。你若要來,那時随同文靜緣一道前來便可,最好将那小心眼的羅子意也拉來!”
魏子然讪讪,不敢随便應下。
今夜月色清幽,衆人談興正濃,從“瘦猴兒”談到了南音北曲之優劣,又從南音北曲談到世間俗事雅事上來。
許荊光說:“聽戲聽曲,請人來家裡聽是一碼事,去戲樓聽那就又得另當别論了。我倒更愛去戲樓混在人群裡聽戲,熱鬧。”
文卿道:“你要熱鬧,不如去城外聽那些草台班子的戲。”
許荊光笑說:“靜緣兄又在揶揄人了。雖說我是個俗人,可俗人尚雅是世風所趨,不可嘲笑。”
文卿道:“這就是你狹隘了。何謂雅?何謂俗?各人心中自有評斷,何必跟随世風呢?重樓深閨裡有賢人淑女,市井鄉野間亦不乏妙人高士,你要争做雅人,我倒情願做個俗人。你說我們如此這般飲茶賞月是雅,我倒要說每日擔水挑柴才是雅。”
許荊光臉色變了一變,冷聲道:“看來靜緣兄是不屑同我們這班‘俗人’為伍。”
郎清一見這兩人言語不對付,忙出來打圓場:“你倆隻要碰到一塊兒,說來說去總會鬧成這樣,是前世結了仇麼?”
文卿緩緩笑道:“前世是否結了仇,我不得而知,但這輩子,我欠他的倒是真的。”
郎清不由好奇道:“你欠他什麼了?”
文卿默然,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身側的魏子然。
魏子然莫名其妙,小聲問:“你看我做什麼?”
文卿卻道:“你也欠他的。”
魏子然更是莫名,下意識地看了看許荊光,見方才還談笑風生的人,此時似換了一個人般,眼神冷冰冰的,能将他與文卿凍住。
這樣的眼神,魏子然見過。
他想起迎晖山莊為許氏守靈時,這人談起心中的“白娘娘”時,那眼神也是幽深冰冷的。
他恍惚明白了什麼,又恍惚什麼也沒明白。
這場簡單的茶會算是不歡而散,三人回到紫陽山頂的江湖彙觀堂時,尚攸不知何時尋上了山,此時正與羅衡在那兒飲酒閑話。
魏子然頗覺訝異,聽魏子焘在耳邊說了一句:“小先生今日竟飲酒了!”
魏子然點頭小聲附和:“秋日草衰花敗,小先生卻春光滿面,是桃花要開了。”
魏子焘懵懵懂懂,不知所指,但也沒有追問,卻沒提防羅衡忽蹿到身後,一手搭上他的肩,一手又勾住魏子然的臂膀,醉醺醺地唱着胡亂拼湊起來的詞:“桃花開,桃花謝,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桃花樹下你和我,折了桃花進洞房,來年生個胖娃娃……兩位魏小年弟,來,喝酒!”
魏子然萬分嫌惡,魏子焘更是滿臉通紅,撥開他的手,對魏子然說:“大哥哥,他醉了。”
羅衡卻搖頭笑道:“桃花仙是不會醉的。”
說着,他便自顧自地出了這江湖彙觀堂,哼哼唱唱地朝山下走去。衆人相視一眼,隻得前前後後地追了上去。
魏子然故意落了後,扯住尚攸問道:“小先生從不飲酒,這酒是誰帶上來的?”
尚攸雖陪着那人飲了些許酒,卻并無醉意,隻是雙臉泛紅,聽魏子然問起此事,雙臉發燙,但也不敢隐瞞,一五一十地交代道:“是小人見時候不早,想上山來接兩位哥兒,卻在半途遇上了……遇上了往常與衡哥兒相好的那名妓子,她請求我帶她上山見這位哥兒。我未與這類女子接觸過,不想招惹,她卻不管不顧地跟在我身後上來了……酒便是她帶來的。”
魏子然又問:“她與羅年兄見面後,說了些什麼?”
尚攸搖頭:“這些人的這些事……小人不好旁聽的。”
魏子然卻笑了:“小先生的事,我倒很想旁聽。”
尚攸怔住了,臉也更紅了:“小人的事……不知哥兒所指何事?”
“小先生平日裡滴酒不沾,今日卻破了例……”魏子然想問得委婉些,斟詞酌句了半會兒,才問,“羅年兄是借酒澆愁,小先生也有愁悶之事麼?”
尚攸搖頭,這正中魏子然下懷,于是便追問道:“既然沒有愁悶之事,那便是有了喜樂之事——您今晚與誰有約?是跨虹橋西畔那家紙傘鋪子裡的王姑娘麼?”
尚攸感覺臉上的熱意瞬間涼了下去,驚惶不定地看着夜色下的魏子然,驚覺這位哥兒的心思太過敏感了。
他自忖從未在這位哥兒跟前透露過什麼,也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表現,這位哥兒究竟是從誰那兒得知的?
他覺着這等事是私事,本不欲驚擾旁人。但事情既已漏了風,為了那王氏女兒的清譽,他也不能再掩飾什麼,便道:“男女私會于人于己皆不利,小人不會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但哥兒既然問了,小人便不瞞着您了,今日與小人有約的正是王姑娘同她的家人——事情起因皆是因那把傘……”
于是,尚攸便在下山的途中,将歸傘的因緣細細地說了一遍。
那傘本是王氏女兒于斷橋陰雨天裡借給許荊光遮風擋雨的,許荊光當時隻當這女兒是一片好心,接受了這片好意。
回去後,他卻在傘柄上發現了王氏留下的那兩行刻字:
不是白娘娘,欲做白娘娘。
跨虹橋西畔某氏
許荊光想通了其中包含的期許後,果斷在下面刻了兩行字作為回答:
本是許官人,不做許官人。
跨虹橋西畔某某人
随後,他便命家中的小厮兒将傘還了回去,哪知次日天明時,那傘又被放在了家門口。如此送來還去,許荊光不堪其擾,又怕這事被家裡人看破,也不敢聲張,隻好暫時将這傘收下了,逢下雨天便帶在身邊,隻想着某次能将這傘送給雨天沒帶傘的人。
好巧不巧的是,他遇上了魏子然。
聽到這兒,魏子然不由小聲抱怨道:“我當他是出于好心善心,哪知是懷着這樣的不良之心,拿我做擋債的。”
尚攸深有感觸,苦笑道:“當時為了還這把傘,我兩頭碰壁,後來王姑娘許是傷心絕望了,便對我說‘姓許的不要這傘,這傘既然到了你手裡,你便收着吧!’……這事就是這樣,傘我收着了,也不知後來怎麼就與她結了緣,勞動她家人幾次前來與我商量婚事……”
魏子然見他似乎并無喜色,但也不是過分抗拒,想是這兩人之間的牽牽扯扯,仍是那女方家裡牽的頭,這小先生不過是随遇而安罷了。
“你知會過家裡人了麼?”
尚攸道:“小人父母早亡,是由叔叔伯伯輪流帶大的,他們讓我自己拿主意。但我如今身無所依,前途渺茫,不敢胡亂應下此事,從而誤了她終身。”
魏子然覺得他婆媽,建議道:“此事,小先生不如同父親說一說。小先生為人雖缺少風趣,但忠厚實誠,處事周謹細緻,是個能娶妻過日子的人。若是能自立門戶開間書鋪,替人寫寫狀子、修修稿,也能糊個口。我聽焘哥兒說,您近來在寫話本小說呢!”
尚攸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笑道:“隻是閑來無事,随意塗寫着玩的。”
魏子然卻認真道:“我認識臨安的一家書肆老闆,您若寫成了,可以給我看看,我願替您引薦。”
尚攸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隻道:“小人謝過哥兒了,但這事不是三五日能成就的,且看看再說吧。”
魏子然自然不好強求,便追上了前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