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去年七月死的,如今應當在城内。”掌櫃一邊說,一邊翻動書頁。
橋妧枝眼睛一眨不眨,雙手緊緊扒着桌沿。
良久,掌櫃皺眉:“怎麼沒有?”
他擡頭:“叫沈寄時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你确定沒說錯?”
“沒有!”橋妧枝飛快回道。
意識到什麼,她聲線有些不穩,“他祖籍冀州,可久住長安,去世時剛剛二十歲,還不及弱冠……”
“确實沒有。”掌櫃将書合上,空洞的眸子看向她,格外無情:“既沒尋到,隻需一個元寶。”
橋妧枝怔然:“沒尋到?”
掌櫃慘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冷笑:“孤魂野鬼不入酆都,魂飛魄散者更無迹可循,又不是所有都能尋到,一個元寶。”
胥無渡傻眼,還想說什麼,卻見掌櫃猛地擡眼,大片眼白下,瞳孔緩慢轉動竟滲出血,他聲音越發飄渺,重複着:“一個元寶,放這裡。”
胥無渡臉色不好,摸進袖口拿錢。
橋妧枝先他一步,拿出一個金燦燦的紙元寶。
是她昨日燒紙時剩下的,一直帶在身上。
掌櫃接過,一言不發将紙元寶放進錢匣,慢悠悠低頭,無聲催他們離開。
兩人從小樓出來,酆都長街仿佛又熱鬧了些。
城門口源源不斷地往内放鬼,一眼望去,長街竟有些擁擠。
胥無渡仰頭,唉聲歎氣。
這結果實在是出人意料,死了一年的人竟不在酆都。所以……是成了孤魂野鬼,還是……
不敢再想,他打了個顫,一轉頭,卻見跟在身後的少女不知何時蹲在了地上。
她頭埋得很低,一動不動,長發垂在兩側,遮掩了大半張臉。
胥無渡愣了一下,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周師弟好像從山上帶回過一隻山狸。彼時正值盛世,上清山上來來往往,香客如雲,那隻山狸偶爾被路過香客欺負了,便會縮在觀前的石頭上,一動不動待上一整日。那時候,他們師兄弟總要去山下買上吃食,才能将那小狸哄下來。
前塵舊事,過眼雲煙。
他歎了口氣,語氣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女郎非要與那人見一面?”
再也沒有什麼比有了希望又失望還令人難過了。
橋妧枝仰頭,一雙眼睛紅成了兔子。她聲音沙啞,想說什麼,卻出不了聲,隻能重重點頭。
胥無渡不再出聲,望着酆都城門前源源不斷湧進的鬼魂。看到剛剛的白發老妪,明知所等之人明日才會入城,她卻早已在此等候。
大概紅塵之人總是這樣,喜歡做無用又強求之事。
胥無渡無言,良久,歎息一聲,微微垂首。
白色道袍下,褶皺如樹皮的手伸出,遞出一隻簡陋的木盒。
“青女香香氣經久不散,以後你就再也不是平常人。女郎,人鬼殊途,何必執念?今日從此路歸,往後便是坦途。”
橋妧枝鼻尖通紅,沒有接,而是低聲道:“青女香給了我,于道長有損嗎?”
胥無渡一怔,繼而笑道:“女公子啊……此香,于我無損,于卿有損,你當真想好了?”
橋妧枝眉間一松,沒有猶豫,緩緩伸手,握緊了香盒。
—
橋妧枝醒時隻覺頭腦昏沉,似被抽空了全部力氣,如同大病一場。
屋内香氣還未完全褪卻,一睜眼,入目便是床頂熟悉的镂空雲紋。系在床角的香囊微微搖晃,将她漂浮的意識晃回人世。
剛剛所經曆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起來,走馬燈停留在道長漸行漸遠的背影。一枕黃粱,不外如是。
郁荷聽到動靜,連忙掀起紗帳,欣喜道:“女郎總算是醒了!”
她将濕了的巾帕收走,低聲道:“女郎這一覺睡得也太久了,這都已經是傍晚了。”
橋妧枝緩緩起身,聞聲望去,透過窗縫,看到夕陽灑進來的餘晖落在書案上。
屋内昏暗,格外寂靜。
纖細的指尖搭在郁荷手腕,少女低聲詢問:“今日,還是七月十五嗎?”
郁荷詫異:“女郎當真是睡迷糊了,自然還是七月十五,難不成睡一覺就過了幾個月不成?”
“父親母親呢?”
“老爺夫人去城外祭祖了,要晚些回來,離開時,特地叮囑女郎,若是醒來就去吃些東西。”
郁荷探了探她的額頭,問:“女郎可是還有哪裡不舒服?張太醫開的藥還在溫着,奴婢給您端過來。”
橋妧枝搖搖頭,低聲道:“郁荷姐姐,不必麻煩。今日中元節,你早些休息,這裡不需要人了。”
如今世道,誰沒有過世親眷,郁荷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那奴婢去去就回。”
門被輕輕關上,橋妧枝低頭,床榻旁,是一隻看起來有些簡陋的香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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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深,長安城内格外安靜,若是靜下來仔細聽,還能聽到遠處随風飄來的嗚咽啜泣聲。
橋府後院暗香沉沉,人影攢動。
橋妧枝立在合歡樹下,周身泛起一層白霧。
紛亂的腳步聲如影随形,在庭院中響起,可若有人放眼望去,便能看到合歡樹下僅立着一杏衫少女。
白霧上升至指尖,橋妧枝手腕輕動,強行将心底恐懼壓下去。
月影西移,青女香飄散出的白霧沾染上她的肩頭。香氣越發濃郁,她輕輕閉上眼,再次睜開時,眼前場景天翻地覆。
青女香經久不散,沾身可見鬼魅。
百鬼夜行,周遭聚集着數不清的孤魂野鬼。它們于塵世間渾渾噩噩遊蕩,目光空洞,無視世間生人,跌跌撞撞穿過牆壁樹木,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橋妧枝長睫微顫,将寫有沈寄時生辰八字的字條點燃。
夜風吹走字條焚燒出的灰燼,飄的很遠,仿佛能從長安越過重重山海,飄向關外。
字條焚燒殆盡的刹那,前方白霧蒸騰。
橋妧枝擡眸,隻見白霧間隐約顯現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光下白霧漸淡,男子的身形輪廓越發鮮明。
橋妧枝指尖一松,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見他一直不回頭,她鼻尖酸澀,跺腳急道:“沈寄時,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好久!”
那不甚清晰的影子動作一頓,在月色下緩緩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