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容貌在窗幔的籠罩下隻漏出半張臉,可光是這半張臉就已經足夠令人動容。
多年不見,她好像一如往昔,不,或許比之前更加動人。
馮梁呆了一瞬,剛要臉紅,就突然感到一股後頸一陣發涼。他下意識回頭,卻見身後遠山青黛,除了矗立在遠方的碩大長安城,再也沒有旁人。
悻悻收回目光,馮梁看向馬車中的人,心潮澎湃,“是啊,上次見面還是在蜀州,一晃就已經許多年了。”
橋妧枝微微一笑:“郎君是何時回京的?”
“上月初六。”
馮梁想起什麼,與她道:“我回長安前,特地去看了一眼如意巷。那裡還是一如往昔,已經住了新的人家,橋府門前的那棵合歡樹倒是越長越粗,如今已經堪堪夠孩童抱一懷了。”
聽他提起如意巷,橋妧枝失神一瞬。
那棵合歡樹是她們逃去蜀州第一年,沈寄時為她栽下的。原本想效仿在長安時栽在她的窗外,隻是如意巷太小,家家挨一起,她的窗前種不下,便退而求其次種在了門前。
她斂眸輕笑:“如此便好。”
馮梁也跟着笑了,眉飛色舞地說起她們在蜀州時候的事:“蜀州雖不如長安,但卻是我們長大的地方。說起來,我年少時還給女郎送過情詩呢。”
話音一落,又是一陣陰風襲來,直吹得後頸發涼。
馮梁猛地回頭,還是什麼都沒有。他仰頭看了看高懸在天上的烈日,忍不住問:“女郎有沒有覺得有些冷?”
橋妧枝一怔,搖了搖頭。
沈寄時冷冷看着不斷寒暄的兩人,下颌越繃越緊。
“奇怪。”馮梁喃喃自語,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于是動了動脖子,繼續道:“那時女郎連一句話都沒與我說過,我竟直接對女郎示好。沒想到,第二日就被沈小将軍堵在巷子裡教訓了一頓。”
橋妧枝斂眸,解釋道:“他那日正好下山來尋我,不巧看到了你的詩......一直未曾與郎君道歉......”
“不不不,是我唐突,屬實活該。”馮梁連忙擺手,想到什麼,抿唇道:“沈小将軍的事,我在蜀州的時候就已經聽說了。”
橋妧枝斂眸,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
馮梁意識到自己說過了話,正想要說些什麼緩和氣氛,沈寄時卻已經耐心告罄,折扇一揮,車窗砰地一聲合上。
橋妧枝吓了一跳,回頭看他,壓低聲音疑惑道:“沈郎君?”
沈寄時掀了掀眸子,面露嫌棄,“女郎這位朋友實在聒噪,三句有兩句都在惹女郎傷心,何必再過多寒暄?”
話音剛落,馮梁的聲音就從外面傳進馬車:“橋姑娘,風太大,還是别再開窗了,不必顧忌我。”
沈寄時扯了扯唇角,“還很自以為是。”
橋妧枝啞然,與沈寄時對視許久,方才緩緩移開目光。
後面的路途清淨了許多,馬蹄聲與車輪的轉動聲有規律響起,催得人昏昏欲睡。
橋妧枝額頭抵在馬車壁上,身子就要往下滑,眼看就要磕到桌角,就被一雙手攬着腰提了上來。
少女長睫飛速抖動了幾下,頭一歪,靠在了身側人的肩膀上。
沈寄時頭也未擡,一動不動,就那麼讓她靠了一路。
山路崎岖,馬車搖晃,可車内少女卻睡得安穩。
沈寄時透過一角的窗幔,看到山中秋景,依稀記得某年春寒料峭時,他背着她上山時的場景。
隻是那是什麼時候,他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生死茫茫,緣起緣滅,大抵都是從遺忘開始的。
橋妧枝醒時,馬車剛剛停在古樓觀下的長階上。林中鳥雀嘶鳴,悅耳動聽。
她緩緩睜開眸子,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對面的沈郎君。
他側身而坐,正看着窗外出神。日光灑在他身側,他卻被陰影籠罩,形成了一明一暗兩個世界。
興許是還未完全清醒,她看得出了神,直到被她看得人轉身,她才回過神來,也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我竟睡着了。”
沈寄時目光落在她下颌處被耳墜壓出的紅痕上,頓了許久,方才道:“女郎睡得不久。”
橋妧枝有些恍惚,努力眨了眨眸子,悠悠道:“不久嗎?我還以為睡了很久。”
馮梁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橋姑娘,古樓觀已到,該下馬車了。”
橋妧枝沒回答,小聲道:“郎君非人,應當沒辦法上去。”
沈寄時淡淡嗯了一聲,沒有否認。
“那郎君在山下等我,我會快去快回。”她雙眸一彎,轉身下了馬車。
馮梁将馬匹拴在不遠處的樹下,見她出來,連忙湊上去道:“山路颠簸,女郎可還好?”
颠簸?
她一路未曾察覺颠簸,想來颠簸應當是馮郎君寒暄之語,于是道:“多謝郎君關心,未曾察覺颠簸。”
“啊?”馮梁下意識看向陡峭山路,有些不明所以。這麼颠簸的山路,沒察覺嗎?
想不通,等他再回頭時,橋妧枝早就已經跟在橋夫人與梁夫人身邊上了長階。
“唉,娘、橋姑娘,你們等等我。”
聒噪的聲音順着風傳進馬車,沈寄時孤坐在馬車内,面無表情。
早就料到有這一日的。
他幾乎要被滿身孤寂淹沒殆盡。
他想,她總歸是要嫁人的,即便不是馮梁也會是别人。人鬼殊途,從他死在戰場的那一日,就該料到有今日。
可是……
他再次撫上自己胸口,那裡依舊沒有心跳,可卻疼得有些厲害,比他被萬箭穿心的時候,還要疼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