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瑰露差點笑噴。
她這人素質不好估量,“尊老”還能講究,“愛幼”就不知道為何物了,她當即怼回去:“小朋友,我又不住在你家,你知道這是誰家嗎?”
小男孩蹿了起來,叫嚷道:“這就是我家!這不是你家!你憑什麼住在我家!”
“莊斯!”莊慧琳一巴掌裹男孩腦瓜頂上,“砰”一聲響,和拍皮球似的,叫嚣的小屁孩霎時成了個癟了的啞炮。
“對不起啊甯小姐,”莊慧琳臉上挂着歉疚的笑容,“這小孩被我和他爺爺慣壞了,有點沒大沒小的,你别跟他一般見識。”
“莊……斯?哪個斯?”
後院的光穿過栅欄紋玻璃照射過回旋的木梯,斜斜在她脖頸至下巴一側留下幾道光斑。
揚塵跳躍,光的形狀如一道紋身般刻印在她瘦削纖細的肩頸處。
她倚着樓梯扶手抱着手臂,睨着,懶懶散散的,法蘭絨質感的拖鞋在她足弓上一晃一晃。
過了十好幾年,莊斯也記得這一幕。
她身上有種舊式老電影腔調的随性與嬌憨,不像個刻闆正經的大人。眼珠黑且亮,像荔枝核。臉頰瘦削,一點兒也不符合主流審美的樣式。清癯身姿則像一張弓,站不直,勁瘦而歪曲,可就是叫人感覺弛張有度。
“是斯文的斯。”莊慧琳說。
甯瑰露欠欠兒地:“别叫莊斯了,趕明兒叫莊暴吧,‘斯文’兩個字瞧着左右都跟他搭不着邊。”
“你這個壞……唔!!”
“你給我閉嘴吧。”莊慧琳捂着他嘴把他摁一邊去,又招手來讓管家把小孩帶出去。
被拉走的時候那小破孩還滿腔激憤,嚷着:“我不會同意你住在我家的!”
“甯小姐,可别跟他計較,我回頭就讓他爹收拾他。”莊慧琳親熱地拉着她到沙發處坐下,“好久沒見你了,聽說你在做科研,現在都是大工程師了!”
甯瑰露往椅背上一靠,微笑說:“在外面混日子而已。”
“甯小姐,你不要謙虛呀,你們甯家人一向都是厲害的呀!”話音一轉,莊慧琳關切問,“今年老首長身體怎麼樣,可還好?”
“莊姨。”甯瑰露從她溫熱的手掌裡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捏了捏被攥疼的手背,“您都知道我在西北,我都五年沒回去了。”
“和家裡也沒有聯系嗎?”
“基地隻有内部網絡,外聯是違法的。”純屬胡謅。
“哎呦,真是不容易。”莊慧琳握着她胳膊,關切問,“那怎麼休假了沒有回家呢?”
甯瑰露一個不社恐的人都要被這恨不得貼上來的殷切問話弄社恐了,扯扯嘴角,随便找了個理由:“家裡人多,事忙,我歇幾天,過兩天就返京了。”
“哎呀,這打小一塊長大的關系果然是好。你盡管把泾市當自己家一樣,自由自在地住,把我們就當家裡人一樣,千萬别見外!”
“莊姨,我這人打小就不知道‘見外’兩個字怎麼寫,您别嫌我太自來熟了就成。”她大大方方應下,回頭一看,餐點已經上桌了,“莊姨,您吃早餐了嗎?要不跟我一塊吃?”
“我吃過了,你這孩子才剛起來吧?趕緊吃早餐去。”她一臉姨母笑,目光落在甯瑰露身上,又欣慰又夾雜着點兒遺憾喟歎似的。
莊慧琳想想剛剛摸到的那手指骨頭,手腕細得兩根手指頭就能圈住,單單隻瘦也就罷了,那掌心一摸,竟然比她的還粗糙,就是在家裡做了十年工夫的阿姨,手上也沒有起那麼多繭。
又不是從前了,太平盛世,國富民強的,哪還非要去那些不毛之地吃些苦頭?甯家人心太狠了,父母在身邊的,都留在中央,父母不在的,不是放去南海就是送去西北。
爹媽要是瞧見了,得多心疼?
莊慧琳那憐愛而又慈祥的目光盯得甯瑰露後背發毛。她疑問地看向莊慧琳,對方給了她一個“放心,好好吃”和“不用張羅我”的眼神。
甯瑰露微微一笑,低頭落座時才微不可查地一皺眉。
今天的早餐是中式的。
餐桌上昨晚拿出的香槟與高腳杯已被撤下,換了隻臂高的斜口花瓶,插着幾支素潔的馬蹄蓮與百合,白綠搭配,清新得入了夏似的。
光潔如玉的白釉碗裡盛着一個個玲珑剔透的小雲吞,木質的方碟上鋪着隔油紙,油條和薄餅擺盤精緻,另有一隻陶碗内是一碗撒了黃瓜絲、豌豆、芹菜丁、蔥絲和白芝麻的炸醬面,面上還放了幾塊炸得焦黃的魚塊。
甯瑰露一個不講究這些儀式的,乍然一瞧都耳目一新。
見她落座,廚師走出來道:“甯小姐,口味上有什麼要調整的,你同我講。”
“這炸醬面是你做的嗎?”
“是照着先生說的法子做的,用的是手擀面和自己調的醬,鍋挑出來沒過水,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甯瑰露将面夾起來攪了攪,蔥絲的香味和濃郁的炸醬味撲鼻而來,熱氣氤氲,是才出鍋的面。
她吹了吹,嘗了一口。
廚師端詳着她的神情,見她吃過後不說話了,心裡惴惴起來,心道是不是做的不合口味。
甯瑰露好一會兒才擡頭,她笑了下,說:“是這個味,謝謝你啊。”
“不,不用客氣。”廚師緊張得擦了擦手,“那您慢慢吃。”
“大哥。”她慢慢說,“也替我謝謝你們先生。”
“哎,好。”
廚師應下,但有點兒沒搞懂,住在一個屋檐下,甯小姐怎麼不親自說呢?
真沒用啊。
甯瑰露感慨。就這麼一碗炸醬面,她竟然還吃出了點思鄉情。
倒不是這面有多地道,而是這嘗着就是以前外婆的做法。
外婆不是京市人,依葫蘆畫瓢地跟着别人做炸醬面,但總愛搞點“創新”,調料裡放了鹹蛋黃,還有八角和桂皮增香。有點兒鹹,有點兒嗆口,是獨一家的味道,在外面再嘗不到這口“炸醬”。
她沒想到這麼多年了,她自己味蕾都忘了,莊谌霁還記得她外婆是怎麼做炸醬面的,心思細得她自愧弗如。
“甯小姐。”莊慧琳從沙發上起來,又挪轉到餐桌旁坐下,吳侬軟語的腔調溫柔說,“今天在外頭訂了一家海鮮餐廳,中午去外邊吃點我們這的特色,當是給你接風洗塵,好不好?”
“不用了莊姨,”她抽了兩張紙擦擦嘴,話音如鐵闆般斬斷,不同人斡旋,“我今天就走。”
“啊?怎麼突然就要走了?”莊慧琳有點兒茫然,“是不是我們在這讓你不自在了?”
她笑着,認真的語氣倒叫人聽不出是搪塞:“我這剛從西北出來就掉進了你們這溫柔鄉,太舒坦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多待一天我這人意志力就瓦解一分,再待幾天就該光琢磨着退休了。”
“那也,那也不着急這麼快走啊!”莊慧琳着急道,“再怎麼姨也該要請你吃一頓飯的呀!”
甯瑰露喝了口雲吞湯,雙眸從湯勺後露出來,隻笑,不接話。
她那雙剔透玲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心裡去。莊慧琳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心虛,好似心思都被她看穿了,還想說的話囫囵堵在嗓子眼裡,漸漸地落了下去。
她不太自在地想,甯家的兒女,果然都是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