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瑰露下颌往後仰了仰,又生生頓住,不動聲色地看着他。
“半個月的假,待了三天就要走?”他臉上笑着,眼裡卻糾纏着讓人看不明的情緒,“是因為昨晚的事?”
她微微擰眉:“沒……”
有一瞬間,某種情緒幾乎要從他身上迸發出來,但也隻是一瞬。他的手掌托在小孩的後脖頸上,向上一撫小孩腦袋,眼微垂,一并抹去了幾近難堪的情緒,又變回了哪個沉穩可靠的兄長。
“什麼時候走,我送你。”他平靜打斷她的話。
“今天下午”四個字在她唇舌裡打了個轉,又被她壓了下去,她擡手在他肩上一拍,爽朗道:“我是那種吃完喝完甩膀子就走的人嗎?明天返京,申請了單位的房子,通知批下來了,馬上要上班了,我得先過去收拾個住處辦理交接,這不是正打算晚上跟你說麼?”
他逐一和她确定:“訂了機票嗎?打算上午還是下午走?”
“還沒訂,下午吧。”
“嗯,機票我來訂。收拾行李了沒有?”
她大咧咧:“沒什麼東西,拎個箱子就能走。”
莊谌霁彎腰将小孩放回地上,“你那行李箱塞兩件衣服就滿了,我叫人換個大箱子給你。”
他往前兩步,腳步又定住。
捧着一瓢水的小少年站在甯瑰露背後,看向他的目光裡是不敢僭越的膽怯和熱切的期冀。
他的無名指神經質地抽動了兩下,語氣聽不出異常,好似才注意到少年:“今天沒有上課?”
“嗯…小提琴課換到明天了,是姑奶帶我過來玩的。”
他好像有點兒怕莊谌霁,話也說得怯怯的,絲毫沒有之前那股寵壞了的跋扈和開朗勁兒。
甯瑰露覺出些怪異。
莊谌霁彎下腰,在他頭頂上拍了兩下,“外邊太熱了,和姑奶帶小葡萄回家裡去。”
莊斯将那一瓢水放在地上,朝着甯瑰露規規矩矩說:“阿姨,水放這裡了。”
他握住小孩的手,“小葡萄,走,我們去房間裡看書。”
小小孩邁開腳步跟他走,聲音脆脆地糾正:“叫表叔!”
“那你先叫哥哥。”
“這不對!”
莊斯耐心胡扯:“我是不是比你大,比你大你就要叫哥哥,你幼兒園老師沒教你嗎?”
小孩哼哧哼哧半天沒想好怎麼反駁他。
甯瑰露捋了下,沒捋明白他家這關系,握着鐵鍁的手伸出一隻搭着莊谌霁的肩膀,玩笑着問他:“你家這輩分夠亂的,大一點的那個小孩不可能是你兒子吧?”
他松開了緊攥的掌心,默然地看着她,卻沒有應答。
那幾乎是一種等同于默認的沉默。
甯瑰露那一貫混不吝的神情沒繃住,凝滞崩塌了,震駭地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開玩笑的迹象。
陽光灼爍,額角沁出的汗涔涔,她許久才找回離家出走的聲帶:“真,真是啊?”
孩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單面透光的落地大玻璃内,留下的一汪清水折射着碗大的光斑,投在他闆正的黑灰色西裝前襟口袋,像破了個大口,可洞口已經幹涸,再淌不出什麼。
他點了頭,神情那樣的從容,好似有了這麼大個兒子并不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情。
“我靠...”她驚駭地揚起臉,破了音,“莊谌霁!你真牛逼啊!”
像跪坐在斷頭台上的路易十六,鍘刀已經落下,屍首還牽扯粘黏,終于,頭顱落地,他竟笑了。
甯瑰露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外庭太熱,令她衣襟下一片滾燙燒熱,她心裡燥熱,身上也燥熱,低頭扯開系在褲腰裡的襯衫下擺扇了扇熱氣,好半天不知道怎麼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幹巴巴問:“怎麼孩子是你姑姑在帶,你不帶到自己身邊來?”
“學籍不在這邊。”他的回答一言蔽之。
“幾年級了?”
“六年級。”他頓了下,向她補充,“他成績很好,在私立小學就讀,跳了一級,鋼琴和小提琴都練得很好,申請免試通過了,下半年就上中學了。”
他這樣細緻地和她介紹孩子情況,讓她連再懷疑他是開玩笑捉弄她的餘地都沒有。
不知是哪根筋搭錯,她突然脫口而出一句:“他長得和你不怎麼像啊。”
說完她就想把自己嘴捐了,不得不又找補說:“但是挺聰明的,這點還是挺像你。”
他笑笑,“你以前小提琴也拉得很好,還是校樂團的首席,他這點像你。”
甯瑰露:……??我謝謝您。
聽說過外甥肖舅的,還沒聽過侄子能像沒血緣關系的姑的。
這但凡換個當事人,她都得就着瓜子當八卦聽,一下身臨其境了,還真有點不知所措。
她劈了叉的聲音緩緩落沉,平心靜氣地問:“孩子的媽媽呢?你們是離了還是生了之後就分手了?”
看進她收斂好震驚,複歸理性的眼神,他勾了勾唇,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他緘默的時間太長,甯瑰露默認為感情過程不好詳說,理解地不再追問。
“行,不想說那就不說,等你哪天想說了,我洗耳恭聽。”她的目光落在他指節戒指上,哂笑了下。
他指節微蜷,手腕外旋,将指節處的戒指藏了起來。
那是枚沒有任何紋樣的銀戒,若要放在琳琅滿目的珠寶櫃台裡也是邊緣最不值價的銀飾。
可他戴了年複一年,戴到已經忘了是在哪個時間點,從哪兒發現了這麼一枚樸實無華的戒圈。
隻記得戒圈有點兒小,配着一根細細的黑色尼龍項鍊,是個簡潔的挂飾。
青藍色的雪梨紙包着飾品小盒子,綁着兩根麻繩,貼紙黏着一張彩色卡紙,卡紙上潦草而筆鋒銳利地寫着:
——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