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黃肌瘦的居民們彼此交談,落在酥餅耳朵裡,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哼着不成調的歌兒,走出三五裡後,黃沙逐漸埋沒了地表,與此同時,酥餅便聞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
那是柴火、骨頭、茶葉……還有少許鹽巴在大鍋中煮沸的味道。
循着這股獨有的味道,前方沙丘上人煙漸稠,時不時有駱駝拉着陌生“活臘肉”從酥餅眼前走過。
這些外鄉人大多嘴唇幹裂、雙目呆滞,隻有聞到那沸騰的茶水味的時,才會蠕動一下身軀。
此時日頭已經升了上來,酥餅系上防曬的面紗,以她的樣貌,進入熙熙攘攘的茶棚裡,也并不打眼。
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周圍的人們大多圍茶棚最中央的一把巨大的銅壺。
壺嘴裡正咕嘟咕嘟冒着白色的熱汽,不少“撿臘肉”的人正在排隊接着壺裡棕紅色的茶湯。
這茶湯本地人是不喝的,叫“刮骨茶”,喝了後能解渴救命,但也會喪失記憶,失去反抗之力……是“活臘肉”營生關鍵的一環。
今天各路頭領看起來收獲頗豐,人多茶少,站在最前面的一個人,手裡的壺還沒接滿,大銅壺裡的茶湯就告罄了。
“孟婆子!今天的茶怎麼這麼少?!”後面的人不滿地揮舞着空壺。
銅壺後面坐着個搖着蒲扇的駝背老太太,正是羊頭茶棚的主人,人稱孟婆子。
面對周圍人的大呼小叫,她耳朵好似不太好使,湊近銅壺,用手裡破破爛爛的蒲扇柄敲了敲銅壺壁,聽到裡面存貨不多後,搖了搖頭,關竈熄火,進了後面的小棚屋。
“得,今天關門熄火了。”人命歎着氣散去。
原本在茶壺下面擠成一團的人群一一散去,祈寒酥也要走的時候,一轉身,卻碰上了一堵黑牆。
确切地說,那是三個披着黑袍的瘦長人影。
酥餅慢慢擡頭,隻見這三個瘦長黑袍人全部眼窩青黑,頭上束縛着額帶。本來看起來十分怪異,可衣服的布料又極其精緻,比之城主府裡的人穿的也不遑多讓。
這黑袍人瞥了一眼祈寒酥,她知趣地挪開一步,對方便向前走去,追上那孟婆子。
那勾腰駝背的孟婆子轉過身見了他們,冷笑着擺擺手。
“都說過了,你們就算把大夏的黃金全搬來,燼雪湖的水,你們還是一滴也帶不走。”
餘下的話,随着車駝辘辘,便都淹沒在了嘈雜中,酥餅隻瞧見那三個黑衣人中似乎有人想動手,卻被首領模樣的攔了下來,随後便離去了。
酥餅本來想去跟孟婆子打個招呼,但看時辰不早了,便加快腳步,跟着讨刮骨茶的人來到了“臘肉”交易的中心地帶,打算先把自家的苦力缺口補上。
這裡同樣豎着一些棚屋和小帳篷,人們七七八八地簇成一小團一小團的,時不時看見人拿出真金白銀帶着目光呆滞的“臘肉”離開。
其中最慘的莫過于被帶去鹽場做苦工,長得周正的、或者體格強壯的,則會被城裡的人挑走做工。
但和奴隸有區别的是,城主府規定,臘肉是有工錢的,為的是他們能安安心心地在鹽江城定居下來,也可以自由地和城裡的居民成婚生子。
這曾經是幾十年來城主唯一的英明決斷,但過了沒幾年,日子苦哈哈的牛馬們發現,城主單純是覺得家門外面的都是奴隸,奴隸和奴隸之間,不必分得那麼清楚。
酥餅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來羊頭茶棚買臘肉,在棚裡逛了半圈,都沒有她想要的人。
“姑娘,都半天了,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臘肉啊!”
“我是鎮癡寮的,你幫我找一個……能随便壓制住兩三個瘋病人的那種人。”
酥餅也沒辦法,鎮癡寮隔三差五都會有病人出逃,一旦讓他們跑到街上傷人就麻煩了。像高秀才那樣,見了病人跑得比兔子還快的,一點忙都幫不上。
聽到“鎮癡寮”三個字,那賣臘肉的也收起了輕視,搓着手想了想,道:
“鎮癡寮啊……你要那種力氣大過瘋子的,要找‘北叔’問問了,他是這兒的大頭領,今早新進了一批活臘肉。”
酥餅跟着指點,來到了羊頭茶棚裡最大的一處棚屋。
這一片雖然亂,但明顯這位北叔的勢力自成一塊地盤,他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擺着祈寒酥沒見過的、來自中原的茶具。
但茶具裡熬的卻是藥。
酥餅聞了聞,立即判斷出來,那是治外傷的藥。
随着她走近,那北叔喝了一口茶杯裡發綠的藥汁,擡起眼皮子看她。
“來買臘肉的?要‘散肉’,還是‘串肉’?”
散肉是一兩個單獨賣,身體較為強健、能做具體的工。
串肉則是個人就行,無論傷殘老病,十二個捆綁起賣,一般是拉到鹽場那邊做重體力活。
“散肉。”
祈寒酥把手伸進懷裡,她已經看中了一個穿着甲胄的壯漢,正準備掏錢袋,卻不慎把委任狀也給碰落了下來。
看見那委任狀,北叔臉色變了變,剛要張口:“你是鹽王爺雇來的……”
他話音未落,下一刻,随着一聲木頭被砸開的炸響,身後的一個帳篷轟然倒塌,兩三個人直接被甩飛出去,其中就包括剛才在孟婆子那接了半壺刮骨茶的人。
刮骨茶壺滾落在酥餅腳邊,她好奇地望向那坍塌的帳篷。
“北叔!這刮骨茶都灌三天了!這厮還跟馱馬似的,兄弟幾個根本按不住他!”
北叔慌忙站起來,隻見一片驚呼聲中,帳篷被一雙血淋淋的手撕爛。
帳篷布落下,祈寒酥看見裡面一個木籠子裡,緩緩爬出一個眼神渙散、長發淩亂的年輕人。
他一身沐血,膚色烏褐,淡褐色的眼仁透出的兇芒如同絕路上的兇獸,隐約能看出身上的衣物還帶着精細的暗紋,不似大漠裡讨生活的。
而最讓人注意的,還是他那被一隻鐵鈎生生刺穿的右腿,随着他的走動,鐵鈎帶着鎖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迹。
“他嬷嬷的,是個硬點子,快去拿倒鈎網!”
就在此時,那兇獸似的少年人轉眸看向發号施令的北叔,和他腰間的那把與之不相匹配的長刀。
實質般的殺機引起一絲骨頭深處的癢意,少年人迅速向北叔抓來,但卻被腿上的鐵索拽了一下,整個人被帶倒在地,可目光還是一直鎖在對方身上。
“幫手的一人一百文!”北叔大叫,“誰能把刮骨茶給他灌下去,這條活臘肉我賠本白送!”
幫忙就給錢,還白送。
好美妙的話語。
一百文,加上五兩,呃……五十個一百文,如果她沒算錯的畫,又可以在家裡多賴半年了。
酥餅的雙眼閃爍着異彩,掏錢的手迅速收了回去。
“都沒有人動嗎?養你們幹什麼吃的!”北叔見手下四散奔逃,正要發作,身側卻有一道風一樣的人影刮了過去。
祈寒酥彎身抄起旁邊的刮骨茶,三步并作兩步,一把從後面勒住那少年,從綴着零碎五金的發辮間抽出一把木頭小鉗子,伸進他口中一卡,讓他合不上嘴,也咬不到人。
“來,張嘴。”
酥餅口吻溫柔平緩,動作輕巧娴熟,一如對待鎮癡寮中的瘋人。
她身上有一股淺淡的藥材混着柑橘的安逸香味,被鉗制住的少年剛想反抗,半壺熱騰騰的茶湯就灌入他口中。
“你……”
“喝了就不疼了,孟奶奶的茶很有用的……”
幾十息後,酥餅輕聲細語地喂完,才慢慢松開他。
少年人本就是強弩之末,如今眼神徹底渙散,倒在酥餅膝上,不住地嗆咳起來,很快,随着酥餅有節奏地拍着其後背,他口中混着刮骨茶吐出一灘發黑的淤血。
“行啊,挺有本事的,丫頭,去,把這條活臘肉的身契給她。”北叔驚魂甫定,“怎麼稱呼?”
酥餅站起來,擦掉手上沾染到的血污,回答道:
“鎮癡寮,祈寒酥。”
這名字隻有辦正事時才會被掂出來說,她還是更喜歡被人叫酥餅。
北叔剛才看見從酥餅身上掉下來的委任狀,如今見證了她的本事,心中那點兒疑問也就打消了。
“原來是鎮癡寮的人,我說怎麼敢接鹽王爺的差事。”
聽到這句話,酥餅不解地看向他。
“我就是城主府派去打探朝廷那巡糧禦史下落的人。”北叔歎了口氣,拿下巴指了指身後那些刀盾兵器,它們制式統一,顯然不是本城鍛造的。“不過你也不用去了,如你所見,巡糧禦史的官隊,都死了。”
啊?
啊啊?
酥餅腦袋裡像是塞滿了棉絮,如果她沒戴防曬的面巾,北叔一定看得出來,她根本就不在狀況内。
北叔繼續道:“原本按夏管事的要求,是讓我們去探一探朝廷人馬紮營的地方,誰知道我們到的時候,隻看見滿地屍體。”
酥餅:“那我的大單子……”
北叔:“你的單子肯定是黃了。雖然我們沒挖到那巡糧禦史的屍體,但看這陣勢,他們應該是在大漠裡喝了詛泉,以至于自相殘殺……”
“等一下。”祈寒酥整理了一下思緒,疑惑地指向那少年人,“那他也是朝廷的人?”
如果是朝廷的人,那她就沒辦法要了。
眼見得祈寒酥有所退意,北叔笑了笑,攔住去路。
“他不是,我們在城外三十裡地的綠洲裡發現的他,像是誤喝了水的倒黴尋寶客吧。”
此時早集快要結束,看熱鬧的人早已散去,這片賣臘肉的地方隻剩下祈寒酥一個外人。她見北叔的人三三兩兩地圍過來,倒也并不慌亂。
“城裡棺材貴,我不想動手,北叔有話直說吧。”
那些個馬仔聞言,想起剛才她輕易拿下那兇獸般少年的身手,一時間都躊躇地看向北叔。
“誤會、誤會,就算黑吃黑,這城裡誰敢吃到鎮癡寮頭上。”北叔擺擺手讓人退下,“叔的意思是,官兵死于自相殘殺,鹽王爺肯定不會給賞錢,但我們假裝殺了就不一樣了。”
“啊?”
“三天後,你跟我們一道去大漠一趟,把那巡糧禦史的屍體一道帶回來。城主府問起,你不說,我不說,一起發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