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雀發出一聲驚雲遏空的怒鳴,正要俯沖而下時,溫槐序一手握住了它的角。
“不要動他們。”
龍雀有些委屈,明顯認為這些守沙人在恩将仇報,可到底還是聽從了溫槐序的命令,轉身飛回到了大漠中。
良久,在看不到邊界後,龍雀落在了一處沙丘上,讓二人落下後,展開翅膀,讓溫槐序去看那刺着箭矢的創口。
“可以了,當年戰場上都被紮成刺猬了,還能連飛數百裡,怎麼如倒變得愛撒嬌了。”
說着,龍雀低下頭,嗚鳴着将身子伏在了地上。
溫槐序回頭對一臉好奇的祈寒酥道:“發簪借我。”
祈寒酥默默從發間摘下那發簪,以為他要給龍雀處理傷口:“我來吧,我擅長弄這個,隻要它别啄我。”
溫槐序卻搖了搖頭,拔掉了刺在其羽翼上的箭,挽起袖子,用發簪的箭頭在手腕上橫劃了一下,讓自己的血滴落在了龍雀的翅膀上。
“你這是做什——”祈寒酥剛要問,下一刻,卻發現龍雀那不斷滲血的箭傷瞬間就凝成了傷疤,而傷疤也在短短幾個眨眼間迅速幹涸掉落,恢複如初。
“放心吧,它是我的戰騎,已經活了快一千歲了,就算不這樣做,過幾天也會痊愈。”
祈寒酥想起了喚嬰姥姥口中關于長生不老的說辭,遲疑着問道:“也就是說,你能讓……”
“沒錯,傳聞中的長生不老藥,就是我。”溫槐序故意把流血的手腕湊到她嘴邊,“我可比那個喚嬰姥姥實誠多了,想長生不老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祈寒酥蓦地往後推了推:“我不要。”
溫槐序:“哦,為什麼?”
祈寒酥:“因為你看着不像那種十世修來的好人,感覺有詐。”
溫槐序聽笑了,道:“隻是這樣?”
“也不止吧。”祈寒酥抱着膝蓋擡頭看天,“喚嬰姥姥和我說這些時候,我總想着,要是我真的跟她那樣,活個百八十歲的話,那我要先後送走爺爺、姆姆,皮皮……對,現在還要加個白狸,到最後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有點難受。”
“也許你在這個過程中,還會遇到一些新朋友呢?”
“……”祈寒酥把腦袋枕在膝上側眼看他,眼眸通透,好似采撷了頭頂上的星光,“枕仙兒,那長生不老的你,這麼多年,遇到幾個能說知心話的新朋友呀?”
溫槐序那總是流蕩着笑意的眼眸沉了沉,他沒有說話,也擡頭望着月亮。
很顯然,沒有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祈寒酥裹緊了他那雪青色的外衫,稍微挪過去一寸。
“沒事兒,你有什麼苦水可以跟我吐,我記不住事,轉頭就忘了,不會說出去的。”
龍雀也往這邊挪了挪,窩成一團,巨大的身軀充當着靠墊,讓溫槐序倚坐着。
“你才多大年紀,敢跟我交心?”
祈寒酥摸了摸龍雀光滑的羽毛,也往裡面舒舒服服地一窩。
“倒苦水還挑什麼年紀,皮皮經常誇我擅長當水桶。”
溫槐序失笑,拿起被拔出來的弩丨箭,緩緩道:
“苦水嗎……非要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在被漠蠶蛾蠱惑的時候,聽到一些風石天塹裡的怪響?”
祈寒酥略一回想,确實想起了在迷宮時,那些模糊的慘嚎。
“難道不是我的幻覺?”
“隻有那些聲音不是幻覺,它是長嬴古國遭到天災時殘留下來的回響。”溫槐序道。
“枕仙兒,我一直想問,長嬴古國到底在哪裡?”祈寒酥想起喚嬰姥姥說過的先朝舊史,“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枕仙兒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子,随着沙子流水般從指縫間漏下,他開始緩緩講述道:
“你腳下的這片大漠,在很久以前就叫做‘長嬴’,意為長夏無冬的豐饒之地。後來,因為一場戰亂,或者說,一場天災,長嬴古國毀了,隻剩下一座頹圮的孤城。”
“他們的王……是個不可理喻的暴君。帶着子民打着一場不可能赢的戰役……那一段征戰的日子裡,長夏之國,冰封千裡。”
“不過,他還是赢了,親手斬下了大巫的頭顱,獲得了大巫的一切。而也在他幾乎要踩着前朝的餘燼稱帝時,他發現,所有靠近他的人都變得逐漸瘋狂,認為他會取代大巫,成為天地間的新神。”
“于是他強迫那些曾為他舍生忘死的子民背井離鄉,焚燒他們的史書,将推翻前朝的功勳贈與兄弟……好似長嬴古國根本不曾存在過。”
“自然,長嬴的子民們不能接受,憑什麼他們失去了一切,卻不能享有功臣應有的待遇。他們要如同大巫麾下的巫祝一般擁有奴民和食邑,要其他部族的百姓見到他們如對英雄般跪迎……”
“然後,理所當然地,王被刺殺,而那些僅存的長嬴之民,也因此被流放,成為了遊蕩的族群。他們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王,隻能靠自己,一代代人試圖澆沃黃沙,播種樹木,寄望于有朝一日讓這沙海重新變回千年前的萬頃良田……”
聽到這裡,祈寒酥已經半夢不醒了,呢喃着道:
“良田……真好啊……隻是不知道他們把樹種到鹽江城的時候,能不能接納我們……”
“不會的。在外人看來,鹽江城是惡人的避風港,一照面便是你死我活,大夏朝廷也攔不住。”
酥餅半阖着眼,忽然問道:
“枕仙兒,我也是惡人嗎?”
“……”
“我出生在這裡,吃着惡人賣的米,喝着惡人打的水,我是惡人嗎?”
她語調平靜,并沒有半分質問的意思,好似從小到大就習慣了被外人視為異類一般。
“你可以不是。”溫槐序同樣也平靜地答道,“睡吧,等天亮了,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