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州醫院外總是堵着長長的車流。

一條長長的單行道，兩側植梧桐，車流直堵到前方的三岔路口，才會四下散開。

滕州醫院主院區就在這三岔路口旁，也是造成這一片擁堵的直接原因。

小雨暫歇，地面還是濕漉漉的，泛着流光，映照出來往行色匆匆的人。

提着膠片袋、文件袋的人随處可見，也有坐輪椅的，包紮着傷口的，偶爾橫穿單行道到對面去，造成更厲害的擁堵。

鐘暾沿着單行道旁的人行道小心地走着，既要注意别撞到人，也要避免踩到“地雷”。雨後的石闆路，每一塊地磚都頗為可疑，稍不注意，就會濺一腿泥水。

不過看看身旁凝滞的車流，她就覺得坐地鐵過來，再走上一段路是多麼正确的決定。

住院部人滿為患，大多臉色嚴肅而沉默。像鐘暾這樣抱着花提着補品，腳步輕快、面色喜悅的人，一隻手也數得過來。

她今天早上，收到了來自西城的雪。

快遞上門時她還在睡覺，宋阿姨來敲她的門，在門外提醒她:“小鐘，有個叫小四的給你寄了順豐，西城來的。”

鐘暾睡得迷糊的腦袋隻聽見了“小四，西城來的”，被觸發關鍵詞，她一個翻身從床上跳下去，光腳跑去門口。

于是宋阿姨看見門被刷的一下拉開，一頭亂發掩藏着的惺忪的臉上，兩隻眼睛像燈泡一樣盯着自己。“小四來了？”

自己是醒着的吧？小四不是回家了嗎？

宋阿姨被她神神叨叨的樣子吓一跳，後退了半步，忍不住猜想小四是誰？

她把手裡的快遞往前送了送。“他給你寄的快遞。”

“哦……”鐘暾盯着快遞盒，眼睛黯下，很快又再次亮起。

“謝謝宋阿姨！謝謝！”鐘暾腦子稍稍清醒了些，接過快遞，語氣陡然欣喜若狂。

她抱着盒子一路小跑回書桌前，拆開一看，果然——一個精緻的小瓷罐，用保鮮膜細心地包好，同好幾個冰袋一起，被厚厚的泡棉和隔熱膜裡三層外三層再次裹緊。

盒子裡還有些别的西城特産，可能是從家裡一并帶出去寄出的。

小瓷罐隻有鐘暾拳頭大，器型圓潤可愛，花紋不算繁複，簡單地勾描着藍色的雲紋。鐘暾小心地捧着這個冰涼的罐子看了看，突然發現底部落款寫的是「程如箦作」。

漂亮的正楷，是小四的筆迹。

所以這個小罐子是小四做的嗎？小四還會燒瓷器嗎？除了不會做飯，還有什麼是她不會的嗎？啊啊啊！我無所不能的準女朋友！

捧着小罐子将她的名字親了又親，鐘暾終于意識到不能再玩下去了。屋子裡開了暖氣，雪很快就會化掉的。

顫抖着手揭開小瓷罐的蓋子，裡面裝着九分滿的雪，送來一陣千裡之外清新的寒意，瑩白透亮，沒有一點雜質。可能是融化了一點點，有點水汪汪的。

程小四親手裝進去的雪，西城的雪。鐘暾鼻尖湊近罐沿，嗅了嗅——嗯，雪是甜的。

蓋子上粘了雪花，她手指在上面劃了劃，幾片雪花粘在指尖，很快便被體溫融化成微小的水珠。鐘暾看着這水珠，終于咧着嘴“嘿嘿”地傻笑起來。

她吮掉指尖的水珠和殘餘的寒意，趕緊将蓋子蓋了回去，用一個紙盒子裝着它，直奔廚房。

她将這一罐雪放進了冷凍室，又蹲在冰箱前開着門看着這個小罐子好半天，直到冰箱發出悠長的“滴——”聲，才戀戀不舍地關上門。

哼着愉快的小曲，鐘暾向着房間走去。回籠覺是不準備睡了，她要去騷擾失聯了整整一天的程小四。

她一定是超級愛自己，所以才會對自己随口一句玩笑這樣上心，對不對？一定是這樣的。

昨天程小四沒有找過自己，也沒有在群裡說話。鐘暾幾次打開對話框，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

「小四，你在忙什麼呀？」——我在查崗嗎？我還不是她女朋友呢。

「小四，西城今天天氣怎麼樣？」——已知下雪。

「小四，吃飯了嗎？」——emmmm

「小四，我想背單詞了。」——我好變态啊。

所有未發出的顧左右而言他的句子，其實都是為了向你表達「我很想你」。而在糾結猶豫之中，隐沒于心裡的消息，你如果也在想我的話，能否看到呢？

*

看了看病房号，又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往裡看，小葉子正坐在窗邊的折疊長椅上削蘋果。

她神情專注，像是在與誰較勁一般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轉動着手中的蘋果，水果刀刃平穩切進，果皮越垂越長。

鐘暾站在門外等她削完皮才輕敲了幾下門，“笃笃笃”。

“雲吞嗎？快進來。”

鐘暾推開門就看見葉初陽提着一串長長的蘋果皮站起身，嬉笑着對她揚了揚，蘋果皮像紅絲帶般飄逸。葉初陽像是展覽一般，眼睛閃閃地，拉着果皮兩端等她誇獎。

“汪姨好，吃過早飯了嗎……”鐘暾走到葉初陽媽媽床邊放下東西，一陣噓寒問暖之後，終于轉頭笑了笑，誇誇葉初陽:“削皮手藝不錯。”

兩人一起坐到了那張折疊椅上，并排朝着床邊。

這是一間雙人病房，此時另一張床空着沒有患者入住。

阿姨靠在床頭笑盈盈地看着床邊的兩個女孩子。“陽陽，給小鐘也削個蘋果呀。小鐘你也太客氣，大老遠跑過來，還買這麼多東西……”

“汪姨您才是客氣，我過來看您是應該的，這麼說，倒顯得很見外啊。”鐘暾與她開着玩笑，恍惚之間像回到了高三。

從葉初陽上高三起，汪姨每天下午都會送飯來學校，得知鐘暾的晚飯不是食堂就是外賣，便改成每天送兩份飯了。

“你在學校那麼照顧陽陽，哎，阿姨都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我家陽陽，從小又不愛學習，又丢三落四……”阿姨說起自己孩子，話匣子打開收不住，絮絮叨叨地，語氣卻滿是笑意。

“哎，媽，哪有這麼揭人短的？”葉初陽又拿出一個蘋果削着，聞言頓住手，擡頭不滿地笑着止住媽媽的話頭。

“倒也是，反正我不說，小鐘也知道，呵呵……”

“……”葉初陽抿唇笑笑，沒再反駁，複又垂頭，認真地削皮。

空氣裡彌漫着輕松愉悅的味道，混合着蘋果的甜香，倒讓人覺得不是在醫院，是在茶肆。

鐘暾看着母女二人拌嘴，唇邊浮現淡淡的笑意，目光看向門口，透過玻璃窗，失去焦點。

萬幸手術順利，汪姨恢複得也很好，過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她喜歡汪姨，也喜歡汪姨做的飯，汪姨做的飯比自己媽媽做的飯更有媽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