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懷孕”兩個字，并意識到這是在問自己，總覺得詭異得過分。她和鐘暾都還沒在一起呢，别說根本什麼也沒做，就算做了，也不可能懷上孩子吧。

“啊？還是，你把孩子打了？！”商聞雪突然坐直了身子，手忙腳亂地把程如箦的臉箍住，轉過來，看着她的眼睛。

不對啊，那她怎麼還吐?

程如箦聽着媽媽緊張到變形的聲音，看着她微紅的眼圈，本來是很内疚心痛的。可是她的問話實在好笑，難過就被沖淡了幾分。她想笑笑不出來，最後歎了口氣。鐘暾說自己腦洞太大，她現在知道自己的腦洞究竟是遺傳了誰。

“不是，媽。我考慮的對象，是女生……”她搖搖頭，又把頭垂了回去。

客廳裡安靜下來，三個人聽着程平腕表秒針走過的沙沙聲。

程如箦心跳快得像是要壞掉了，她腦子裡預演着，下一秒，或者下下一秒，這個屋子裡會爆發出怎樣的光景。

争吵？哭泣？摔東西？威脅、斷絕關系……程如箦搭在腿上的指尖不自覺用力扣緊，而腿卻沒什麼痛覺。

她期待時間走慢一點，又實在難以忍受這樣的靜默，轉而盼着時間走快一點。暴風雨也好、火山噴發也好，不要再用沉默來磋磨那顆随時要崩裂的心髒了。

聽完程如箦的話，夫妻倆好像都有些不能完全理解似的。他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女兒沒有懷孕，于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安心不到片刻，心再一次被提了起來——考慮女生?這是什麼意思？

程如箦感受到左右兩邊父母正注視着自己，她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卻動也不敢動。不自然地緊抿着唇，目光聚焦在手背上，眨也不眨。

“咳……”程平輕咳了一聲，打破了沉默。“那個……”

程平偏過頭看商聞雪，商聞雪神色複雜，看着程如箦的側臉。

“所以，寶寶……你，交了一個女朋友是嗎？”程平一手搭在女兒肩上，盡量保持着平時說話的語氣，生怕程如箦一個情緒不穩又哭得止不住。

“還沒在一起，我想……”聲若蚊呐，還有些沙啞。

“你是害怕爸爸媽媽會反對，不同意你們在一起，對嗎？”

程平的語氣溫和，程如箦聽了之後卻更難過了。

“是。對不起，爸爸。我，讓你們失望了。對不起……對不起，媽媽……”程如箦語氣輕輕的，随着道歉，聲音又漸漸哽咽。

地闆上再次濺起幾朵水花，商聞雪看得清清楚楚，原先想說的話又止住了。

她終于明白了昨晚程如箦的朋友圈，還有她與自己聊天時的些微異樣。

悲欣交集最适合形容此刻的心情。女兒突然的坦白，一定是聽進了昨晚自己的話，才鼓起勇氣邁出的這一步吧。是怕自己會失望難過，對吧？可是，這樣的坦誠如果可以她甯願不要。

原來是女孩啊。商聞雪苦笑。

難怪每次在電話裡打探程小茹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她那樣理直氣壯地回複沒有。

“那個女孩也喜歡你，是不是？”商聞雪再次跟她确認。

“嗯。”

茶幾上放着幾包開了口的特産零食，有堅果，有海鮮，映在商聞雪眼底，提醒着她。還有幾本書被程小茹帶回了房間。昨天是情人節。她懂了。

“是小鐘吧?”

“……嗯。”

她昨天還跟程平誇了鐘暾幾句，沒想到這兩個小家夥合起夥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談起了戀愛。自己絲毫沒有察覺，果然，對這一方面，眼光真的很差。

“你之前不是說小鐘父母都不在了嗎？”

“我弄錯了……”還搞了一出烏龍。不過要是沒有這出烏龍，她們的走向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

商聞雪沉默了，她還挺喜歡鐘暾這孩子的，陽光開朗，方方面面都不錯。她忍不住想着，鐘暾是個男孩就好了。

程如箦還低着頭，跪得端直，仿佛在等宣判結果。

程平看了看商聞雪，剛好對上她看過來的眼神。多年夫妻的默契，他一下就明白了，這是要讓自己做壞人。他隻能領命，輕輕點頭。

“小茹啊，我和你媽媽不是泥古不化的人。隻是，對于任何父母來說，這都是一時無法接受的事情……你要知道，愛情是非理性的，而人，始終要回歸理性生活的。”

别人家的孩子如果是同性戀，他尊重祝福。但是自己唯一的女兒居然也是，他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隻覺得五味雜陳。他懷着最後的期待，試圖再勸導一下。

“我知道。”程如箦沒想到爸媽竟然這樣平靜，平靜得使她不安，心底一片怅惘。

鐘暾的笑臉突然闖入腦海，她凝視着她，咬了咬牙，繼續說下去。“我喜歡她，感性和理性，都喜歡。”

“唉……”程平見她都這樣說了，知道此時多說無益，失去了繼續勸下去的心思。“那快别跪着了，爸爸不幹涉你的感情了，起來吧。”

商聞雪驚詫地看着他。她是沒想到，程平比自己預想中放棄地更快，不由得橫了他一眼。

程平苦笑着搖搖頭，頂着商聞雪埋怨的眼神去扶她。“看來還是得裝地暖，再坐一會兒我要凍到失去知覺了。”他開着玩笑試圖緩和下氣氛，可惜另外兩個人根本沒笑。

見程平直接放棄，商聞雪也隻好暫時将心裡的糾結撇開，她拍了拍程如箦的背。“寶寶，媽媽謝謝你的坦誠。如果你們一定要在一起，那就明年寒假，帶她回家好嗎？”

程如箦聽見父母突然的妥協甚至是默許，一瞬間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她擡頭，看看商聞雪，又看看程平，他們的臉色都很平靜，或許有隐隐的憂心，但卻不再勸阻自己。

自己出櫃，會不會太順利了點？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沒有争吵、沒有從互不理解到互相傷害。平常得像是一陣風吹過，你伸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一般。

明年寒假，自己和鐘暾才大二，這就要見家長了嗎？她一手偷偷握拳，指甲不算長，但掌心還是感到了疼痛。

程平扶着商聞雪坐到沙發上，又将程如箦也拉起來，坐在自己與商聞雪中間。

“爸爸無意潑你冷水，但是，戀愛關系畢竟是不确定的……你萬一，要是分手了的話，會再考慮下男孩子嗎？”

程如箦搖搖頭。“不會。”

她其實想說，既不會分手，也不會考慮男孩。畢竟不想太過刺激爸媽，她選擇少說點。

程平語塞。也是，熱戀中的人，怎麼可能會想到有一天會分手？自己這句話算是白問了。可是，那麼多分手的情侶，又有誰不是從熱戀中走出來，甚至走向了對立呢？

半晌，他叮囑道:“不管你今後跟男孩子還是跟女孩子在一起，都要記住，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程如箦意會，點了點頭。

直到晚上睡覺前，一家三口誰都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一如既往的溫馨、談笑、睡前晚安。

程如箦洗漱了躺在床上，留了一盞床頭燈，望着天花闆，一下一下地眨着眼。媽媽今晚應該是不會過來了，不知道鐘暾這會兒，在做什麼呢?

不管怎麼說，無形的枷鎖總算是卸下了。渾身都很輕松，可以自由地想念，天馬行空地想象。

但是今晚她不寫小說，隻想安靜地想她。

她心中有喜悅與熱情的海浪正在翻湧，一浪高過一浪，不自覺地揚唇微笑。思來想去，她将早上炒的土豆絲的照片發了過去。

——「成功了。謝謝鐘老師。」

鐘暾秒回「那想不想學點别的，下次教你?」

程如箦忍不住輕笑出聲，她很難不懷疑鐘暾這句話裡藏了什麼小心思。指尖輕撫了撫她的橘貓頭像，又揉了揉自己的頭發。「不用了，我不學。」

對面好像有點沮喪，回了張貓貓歎氣的表情包。

鐘暾翻了個身，扣下手機，将臉埋進程小四睡過的枕頭，深吸一口試圖找尋她的氣息。沒有了，沒有程小四的味道了，她正洩氣，手機震了震。她趕緊擡臉抓起手機去看，果然是程小四的消息。

一定是有人在深夜放煙花，不然她的世界為什麼一片絢爛呢？

一定是有春風吹過，不然為什麼滿枝的桃花都綻放了？

這不是夢，對不對？

鐘暾咬了咬手背，疼。“啊啊啊啊啊啊……”她将枕頭抱在懷裡親了又親，在被窩裡滾來滾去，極力壓低着音量興奮地歡呼。

——「不是說有一個人會做飯就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