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暾再睜眼時,室内還是一片漆黑。鬧鐘還沒響,她有些無法分辨現在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
夢醒了。夢裡她一直在跑,獨自一人,穿越杳無人迹的荒原,漫無目的又若有所求。西方天際赤紅的雲翻湧,她在橫亘身前的河岸邊停下,看落日一點點沉入地平線,直到最後一束金色的光隐沒雲後,積在天邊的層雲突然變成幽深的暗藍色。她頹然地癱坐在地,感到一陣蒼茫的空虛,身體似乎缺了一塊,即便整個荒野也無法填補。
“嗯……”
一聲輕哼将她從荒野拉回現實。程如箦翻了個身,從平躺變為側睡,額頭在她耳邊蹭蹭,又沒動靜了。
鐘暾睜着眼愣愣地躺了半晌,聽着程如箦均勻的呼吸聲,終于緩緩回過神。頭微微往左偏,吸了吸她發間溫暖的香氣,一時間舒适到想要歎息。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那些抽煙的人,先猛吸一口,并不急着吐出,而是在胸腔醞釀一陣,待到煙霧與胸中的愁緒攪成一團,再沉默着從鼻孔一縷一縷呼出。
程小竹是自己的煙嗎?鐘暾知道自己對她已然上瘾,再難戒掉。可是吸煙有害健康,程小竹不是……
胡思亂想間摸過手機一看,還有十幾分鐘才到八點。她關了鬧鐘,将手機扣在身側,望着天花闆糾結起來——想要轉過身去抱抱她、吻她,又怕吵醒她。
最後鐘暾動作極輕地往床邊滑,伸手在被面上随意撈過一件睡裙套上,就蹑手蹑腳地出門了。
門開了一條縫,鐘暾閃出主卧,一如開門時的小心——慢慢壓下門把手、貓着腰無聲地挪動腳步再輕輕拉上門、慢動作松開門把手。
關好門,鐘暾這才直起腰,回過身一邊伸着懶腰一邊緩步走出走廊。她正要轉身去廚房做早餐時,餘光突然瞥見客廳沙發上有一道人影。
鐘暾的心霎時“突突”地跳起來,她猛地轉頭去看——
“媽?”
林長清聽見腳步聲一直偏着頭看着右側,此刻目光剛好與鐘暾對上。“這麼早就起來了。”
“呼……”鐘暾長長地松了口氣,緊繃的身體柔軟下來,腳步一拐向着沙發走去。“媽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到的?”
“過來開會。昨晚半夜兩點左右吧,你已經睡了。”林長清眼睛上下掃了掃鐘暾——瘦了、看起來好像沒什麼精神、胸前一片紅痕。她垂下眼簾,神色淡淡地轉回頭,重新将目光安放在平闆上。
“這麼晚過來啊?還起這麼早。”鐘暾與她隔着一人位坐下,嘴唇動了動想繼續說點關切的話,感覺氣氛有點不對,又止住了。
她發現今天的林長清與以往有些不太一樣,具體不一樣在哪裡難以分辨,大概是氣場吧,看起來好像有點……煩躁?
“你瘦了。最近學習壓力大嗎?”林長清似是在看行業新聞,手指一邊滑動一邊随口問。
“沒有……”鐘暾看她将這一篇不長的文章來來回回翻了好幾次,明白了她此刻故作的漫不經心,“呃……媽你要不再去休息一會兒?我去廚房煮點粥。”
她的提議似是讓林長清平複了一點,劃着屏幕的指尖也頓住了。
“不了,十點鐘我要在滕州會議中心開會。”她說完又看一眼鐘暾,鼻間長長地輕歎出一道氣流,“大早上的穿這麼少,不冷嗎?”
“啊?不冷……”鐘暾條件反射地低頭看,後知後覺自己身上穿着的這件寬松的吊帶睡裙有多露,根本遮不住。隻一眼她就看見了胸前星星點點的紅痕,心裡頓時生出想挖個坑自己埋了的羞恥感。
局促地兩手交握撐在并攏的膝蓋上,鐘暾盯着地闆,試圖用眼神在地上掏出個洞,然後鑽進去。
“蓋着,别着涼了。”林長清像沒發現她的窘迫,順手拿過一旁的小毛毯,輕抛到她腿邊。
林長清淩晨回到滕城,徑直讓司機送她來這裡。她給鐘暾帶了些禮物,還有給老人家的補品。
一進門,首先看見兩雙鞋子,整齊地并排擺放着。鐘暾今晚在這裡?她想着,側身打開鞋櫃取出拖鞋。
兩雙鞋子,家裡有兩個人嗎?她換好拖鞋,坐在鞋凳上,又低頭去看。借着手機屏幕的光,手指掀開鞋舌看了看,鞋碼一樣大,設計簡約的系帶白色休閑鞋。
也有可能,兩雙都是鐘暾的吧?畢竟,沒人幫她收拾的話,整間屋子都會被她擺得亂七八糟。
懷着點莫名其妙的忐忑,她放下東西,腳步輕輕的,走向了主卧。
房間裡黑黢黢的。她将屏幕亮度稍稍調低了,無聲地走到床邊。微光下,床上連體嬰一般抱着的兩道身影映入眼簾。
她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女兒,不着寸縷,懷裡還埋了顆腦袋——頭發長長的,也是女孩——睡得正香。
和她睡在一起的,是她上次來找自己時說想要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嗎?
熄了屏,林長清在黑暗裡定定地站了半晌,望着空洞洞的黑色,她腦子也變得有些空,此刻的心情難以言喻,隻是總忍不住想歎氣。
她正要轉身出去,又擔心鐘暾會着涼,遲疑一瞬,便摸索着無聲繞到了床的另一邊。
或許是抱在一起有些熱,鐘暾胳膊露在外面、背沒蓋好、整條右腿也搭在被子上。林長清彎腰撿起掉落在地的睡裙、内褲,一個攥在手裡,一個丢在床尾。做賊似的,她将睡裙輕輕搭在了鐘暾的腰腹間。
她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洗漱,睡在次卧裡。這一夜不知道到底睡着沒有,好像很清醒,可是一睜眼卻又七點多了。
訂了早餐,坐在沙發上查看行業新聞,昨晚的畫面揮之不去,讓她有些心神不定。
鐘暾去年十八歲生日,她在國外出差。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一晃女兒也成年了,她特意飛去鄰國為她定制了一隻手表作為生日禮物。
而後她發現,女兒的時間好像過得更快了。在她的意識裡,鐘暾好像昨天還是抱着貓又摸又蹭的小女孩,今天卻已經真正是個成年人了。
從宣布想要談戀愛到昨晚那一幕,不到三個月。
現在的年輕人啊……她恍惚之中,平闆自動息屏了。定定地看了自己的影子好一陣,她不免有些自我懷疑,當初同意鐘暾到底是不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