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場景仿佛輕而易舉,就能被具象化了。
仍有些不甚清晰的腦袋,雲裡霧裡地暢想着。
當然,抛去風花雪月,種些蔬菜和糧食——對,要記得買肥料,再學習下種植技術——也是很好的。
天沒亮去地裡除草、日頭上來了在家休息讀書、做小手工、一起發呆、鐘暾做飯自己洗碗、兩人一起安裝、整饬、清潔、支撐、坍塌……
這樣的生活盡管距離現在還隔着數十年的光陰距離,也很平淡,但程如箦在此刻有種迫切的期待。
她突然想要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好像有什麼快要來不及,她想趕緊老去,想要馬上和她一起白發蒼蒼。
可以不是在這裡、可以不遵循剛剛的計劃、甚至,可以不用白發蒼蒼……
隻是要有她,一定要有她。
程如箦直楞楞地望了一陣,直到道旁蒼翠古柏擋住了視線。
鐘暾的手改為揉捏她的頸窩,她摘下這隻手攥在掌心,偏頭去看時,胸口忽而像有熱流要迸出。她深吸一口氣,眼眶就無法自抑地紅了。
“這……”鐘暾瞪大了眼,不明白這是怎麼了。
她想要詢問,突然咬住唇,快速掃了眼前排,身子往左湊近。
改用氣聲問:“怎麼了?暈車了嗎?不舒服嗎?”憂心地蹙起眉,拇指安撫着程如箦的手背。
程如箦很想替她撫平眉間那些褶皺,她視線下移深深看了眼鐘暾的眼睛。
淺淺的雙眼皮是溪,清澈的情感山間流淌,曲折回環,掩藏深谷。幸運的是自己可以身入此山,探尋她最原始的桃源。
所問無人應,嶺上白雲生。柔順好看的眉毛,快要翻湧起來了。
程如箦搖頭。“沒什麼,剛睡醒有點懵。”說完釋然地笑了。
鐘暾挑着眉,半信半疑地坐端正了,仍偏着頭看她。
看程如箦拿起手機解鎖,點開置頂的聊天框,給團成餅的橘貓發了條消息。
她手機消息提示響了。
「我愛你」
*
薄暮時一行人回到家,鐘嶽陽接了個電話,帶着鐘靈急匆匆離開了。
老人像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隻是沖身後揮揮手。“走吧。”
鐘靈抱着姐姐的腿不想走,眼淚汪汪的,轉頭不滿地沖着鐘嶽陽大喊大叫。“才一天!回來的時候你說我可以跟姐姐玩好幾天!”
小孩兒嚎起來,殺豬般的尖叫仿佛能刺穿天花闆。
鐘暾無奈,蹲下摸她的頭,“那……”她想說五一,記起五一媽媽要帶着林琦回來,隻好改口。“那暑假你回來,姐姐天天陪你好不好?”
她擡眼瞥鐘嶽陽。
鐘嶽陽揉揉鼻子,一口答應下來。“放暑假了就送你回來,好不好。”
“那好吧……”
拉鈎、蓋章。
送走小家夥,家裡頓時清淨了大半。鐘暾站在玄關,怔忡片刻,向着廚房走去。
宋阿姨将腌制好的雞肉套上保鮮膜,重新放回冰箱冷藏。
程如箦蹲在老位置,細心地一層層剝着春筍皮。
“春筍這樣剝皮太慢了,看着,姐姐教你嗷。”
程如箦沒擡頭,皺皺鼻子,輕哼一聲以示不滿——不就比自己大兩個月。
鐘暾順手從廚台上拿了把小刀,在程如箦對面蹲下。撿起一根春筍,刀尖在筍衣上一拉,線條筆直,兩手拇指沿着縫扒開,鵝黃色的筍就完整地露出來。
“呐,學會了嗎?”鐘暾捏着刀刃,将小刀遞向程如箦。
程如箦點頭,反正眼睛是學會了。她接過小刀,試着重複一次剛剛的操作。
“慢一點,你剛開始弄,就把筍放地上,然後刀要拿穩。刀刃朝外,以免劃到自己……”鐘暾在一旁絮絮叨叨交代注意事項。
“哦。”程如箦轉了轉手腕,緩緩移動刀刃。
鐘暾看她剝了一根,很捧場地笑着鼓鼓掌,這才放心站起來,小聲哼着歌,轉身去廚台前切肉。
宋阿姨又被鐘暾搶了工作,擦幹手出去了。
程如箦将春筍洗淨瀝在籃裡,鐘暾正拿着勺站在鍋前。她走過去,将腦袋支在人肩上,看水面的血沫一點點被撇出來。
“看着很解壓。”
“對。想試試嗎,你也來玩會兒?”
“不用。”程如箦又看一陣,語氣悶悶地側頭問她:“你好像又恢複了?”
鐘暾此刻心情似乎還不錯,哼完一曲又一曲的。
“恢複什麼?”
“我看鐘靈走的時候你還有點難過,這麼快就調理好了。”
“嗯哼,自我調節能力較強。”鐘暾放下湯勺,不厭其煩地用筷子一塊塊夾出排骨和火腿。
“我還沒調節好。”
“诶?”鐘暾回頭看,這人眼睛居然有點紅。她趕緊放下筷子,轉身将人摟到懷裡,拍拍背,“這麼舍不得鐘靈啊?”
“嗯……”臉埋了起來。
鐘暾看得出來妹妹很喜歡程如箦,至于程如箦對鐘靈,那就簡直是溺愛了。
不到一天,小家夥就習慣了程如箦的懷抱,今天掃墓,她是被抱上山的。
程如箦的理由是,山路草太深,怕有什麼蟲蛇。鐘嶽陽需要扶着爺爺,鐘暾提祭品,鐘靈由她抱着正好。
鐘暾看着腳下深褐色的土路,兩側雖然有小腿高的雜草,但路面久經人行,光溜溜的。她又看一眼悠然抱着程如箦脖子縮在人懷裡的小家夥,心裡居然酸唧唧的。
不敢想,要是她們真有孩子,會不會連星星都給摘下來。
算了,才十八歲,先不想這個。
“她六月就放暑假了,咱們七月初才考完試呢,很快就可以再見啦。”
“可是,這個……這會兒又見不到……”臉埋得更深了。
鐘暾快被她此刻的樣子可愛死。大概是生物的自救本能,她潛意識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于是腦海裡有個聲音提醒自己——她想的是别人啊!
突然體會到一種刺激的心碎感,差點讓人昏了頭,鐘暾将人勒得緊緊的。
“那暑假見不到我怎麼辦?”
可惡,好煩,自己居然跟幾歲的小孩較勁。
“啊?”
程如箦猝不及防,既沒有想過鐘暾會突然問這個,她确實也還沒想過暑假的事。
她擡起頭,眼神直直地盯着鐘暾的臉看。
鐘暾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她的眼神好像自己下一秒就要不在了,所以她現在抓緊時間将自己的樣子記在心裡。
寒假送她去機場,看她不是走得挺潇灑嘛……
不過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把這個莫名其妙陷入離别emo裡的人開導出來。
“咳……這個,畢竟聚散有時,有人走就會有人來。你看,五一我另一個妹妹會回滕城,你就可以見到她了。”
“她叫林琦,才兩歲多,也很可愛哦!”
“鍋裡的肉還沒撈完。”程如箦提醒她。
“哦哦,”鐘暾松手,轉回身繼續夾,“所以當一段關系暫時結束的時候,往往也會有新的開始呢,所以不用執着于一時的得失、分合,這樣想,是不是很有道理?”
“聽着有點怪怪的,像渣女發言。”程如箦咬着内唇思索一陣,笑了,緩緩得出結論。
“喂,程小筍,”鐘暾熄了火,走到廚台邊,三下五除二将一根春筍剁成滾刀塊,“我懷疑你在污蔑我。”
程如箦指指筍塊,“我懷疑你在人身威脅。”
鐘暾停下刀,回頭看她。
“幹嘛?”
拿着刀,笑得不懷好意,看得人太陽穴一跳。
“我就是在威脅你,要一個親親,不然你的同類就被我撕票了哦。”鐘暾晃晃手裡的筍,笑眯眯地看着程如箦,聲音壓得極低。
“那你撕票吧。”程如箦短促地笑了聲,輕輕抛下一句話,轉身出去了。
鐘暾捏着筍,看着人消失在門邊,臉上的笑僵住,變成疑惑。
“诶?”
自己剛剛有說錯什麼嗎?聽她的語氣,是不是有點不開心?
腦海裡一遍遍回放着程如箦抛下的五個字,試圖從音調、節奏、聲線等角度分析這句話有沒有藏着負面情緒。
她歪着頭,仔細分辨好半晌,卻沒什麼頭緒。咬了咬嘴角,疑怪地“啧”一聲——還是自己最近太敏感了?疑神疑鬼的?
收回視線,鐘暾将春筍全部切成滾刀塊,倒入裝着排骨和火腿的砂鍋裡,看着鍋蓋愣神。
看了不知道多久,霧白蒸汽從砂鍋蓋上的小孔處逸出,熱湯鮮香彌散。随即大霧升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思緒随意飄着。
渣女發言麼……
很多已經叫不上名字的人,臉在眼前滑過,又在霧氣裡消解成碎片。
楠城天氣幹燥,冬天皮膚會皴裂。榕城暮春午後,空氣沉悶令人惡心。
隻有滕城是清甜的。
從遠處深山流出的溪水,清澈見底,望之目涼。鐘暾因為昨晚拉肚子,今天被女朋友禁止玩水。
程如箦摟着鐘靈,兩人蹲在水中一塊平坦幹燥的大石上,嘻嘻哈哈地笑,兩雙手在水裡劃拉、抛動、摸索。看見小魚,便一齊驚呼着,手忙腳亂地撈。
什麼也沒有撈到,溪谷裡回蕩少女和小女孩的笑聲,清澈、微甜。
四合院後的竹林裡,有筍出土時“咔”的清脆斷裂聲。
竹間不生雜草,枯黃的竹葉和筍箨在根部腐爛,青黑的春筍冒了個尖兒,悄悄生長。
此刻春筍的香氣從鍋中飄出,等會兒就要進入空虛的胃裡,溫暖它、充實它。
下午程小筍提着一小袋春筍走在竹林間,回頭笑盈盈地問她,我們一起去騎車好不好。
鐘暾被戳中,心裡有什麼墜了一下。
她隐約記得昨晚夢裡自己騎車在山間平野兜圈,草叢深處是奶奶的墓,旁邊散落了些長條形的石頭。
她還沒來得及湊近看,被鐘靈拱醒了。
騎車,記得騎車這件事就好了。
明天不晴不雨,氣溫也合适,下午出門晚上回來,剛剛好。
鐘暾突然回過神,準備去找程如箦。不管剛剛有沒有不開心,去抱抱她,總歸是會讓人快樂的。
她一轉身,看見身後站着個人。
“幹嘛?”程如箦問。
“去找你。”鐘暾舒了口氣,笑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