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正在氣頭上,不禁遷怒道:“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不過一偏房小妾,說白了就是個賤婢,竟敢當面頂撞正頭夫人。我罰她都算輕的,就是治死了,”瞥了一眼蘇君識,“憑他們告到縣衙門,看能拿我怎樣。”
“人言可畏,母親自然不怕。隻怕姨娘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官府裡着人來問,又要掉入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局面,治蘇家強取豪奪、逼人自盡的罪名。”
蘇绾垂了垂眼,幽幽道:“蘇家也是有先例,早已記錄在案,怕是已被官府盯上了。”
蘇夫人臉色微變,她深深明白蘇绾話中有話,分明是在提點她多年前蘇绾親娘事件。
此番又不比之前,蘇夫人當年瞞天過海,平白捏造罪名,誣陷蘇绾親娘九香出賣色相,勾引所謂的“恩客”,将她沉塘溺死。事後蘇家為掩蓋罪行,重金賄賂捕快、縣官一幹人等,因九香乃賤籍,草草判了畏罪自盡了事。蘇夫人下了死命令,蘇家阖府上下,從此無人敢提。
蘇夫人恨得咬牙切齒,“你還敢叫我母親?胳膊肘兒往外拐。你既有心護她,你來替她分擔處罰,掌嘴二十。你若不肯答應,她便要住地窖去。”
“母親,”蘇绾娥眉一挺,“過幾日溫侍郎上門探望,見我臉腫,女兒如何回答?倘若惹惱溫侍郎,母親可還擔待得起。”
蘇溫兩家聯姻,乃由哥哥殷潛保媒,當今聖上金口禦賜。蘇夫人尚懼溫如初三分——不為别的,不好同哥哥殷潛交代。
蘇夫人本意借着懲治小妾頂嘴的名頭,将其關進地窖折磨緻死,神不知鬼不覺,就是府尹親自過審,蘇夫人也能獨善其身。
隻恨蘇绾半路攔截,打亂她的算盤。如今她反被蘇绾拿捏,吃了啞巴虧不說,竟不能處罰她。一口悶氣堵在懷,恨不得殺人放火。
然蘇夫人礙于顔面,咬牙硬撐,“你吓唬誰呢?溫家絕非不講道理,胡攪蠻纏之流。我怎就得罪不起?就是捅到天上去,我蘇殷氏也不怕他。”
轉身睨着芸娘,“她肯替你求情,算你逃過一劫。從今往後,你須得安分守己,老老實實伺候老爺,倘若嘴巴再不幹淨,口無遮攔,下次天王老子來,也救不得你。”
“你們兩個,沒有我的準許,今後不得随意出門,晨昏定省須做足,不得有誤。倘若違反規矩,祠堂跪拜七日,家法伺候。”
蘇夫人下了死命令,衆人低首不敢違抗。
忽然外面亂哄哄吵嚷,不多時,蘇盡歡一身酒氣被人擡進屋,看樣子被寶蟾灌了不少迷魂湯。
他打了個酒嗝,饧眼望了一圈,含糊不清道:“今兒個有何喜事?家裡這般熱鬧,怎不叫上爺我一起開心?”
蘇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滿腔怒火遷怒于人,上去扇了他一巴掌,“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這個家早晚敗在你們手裡。”
言畢,蘇夫人憤憤離去。蘇君識瞥一眼芸娘,猶豫一遭,終狠心跟随蘇夫人的腳步。
可憐蘇盡歡捂着臉頰,一臉茫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咧嘴哭道:“我有什麼錯?”
他四處環顧,見蘇绾立在一旁,找到出氣口,拖着長腔罵道:“你這娼妓不知好歹……惹惱娘親,害我跟着受罪。你等着吧,早晚将你賣到行院當使喚丫頭……給青鳳端洗腳水。”
醉言醉語不堪入耳,小厮趕緊扶着蘇盡歡,踉跄離開。
大廳人群散去,蘇绾扶起芸娘,“你可還好?犯不着同無禮之人計較。”
芸娘翻身盤腿坐地,拍擊胸口,咳了兩聲道:“不過被人捶了幾下,不痛不癢。這點跌打損傷算個球,老娘也是窩子裡摸爬滾打出來的,什麼風浪沒見過?他們忒不講江湖規矩,七八個人打我一個,縱是孫猴兒也難翻盤。”
她仔細端詳蘇绾,“你可是蘇家二小姐?我聽老爺提起過你,說你是塊爛木頭,當不得正房梁,我還道你是沒主意的庸人,想不到竟是這般口舌伶俐。”
蘇绾捋起額間散亂青絲,嘴角噙着苦笑,“我也是迫不得已,寄人籬下,偷合苟容。這個家裡,日日風雨交加,性子太沖容易吃虧,凡事還當軟着些。”
芸娘蒼白手指捂殷紅面頰,感歎道:“你當我不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倒不争那獨屋獨棟的宅院,實在是被逼到絕路。他們将我趕到下人房住,從我手裡奪走寶哥兒,送到乳娘那裡,再不讓我見他。寶哥兒是我的命根子,我豈能撒手不管?這才鬧起來,害得姑娘跟着受苦。”
蘇绾進蘇家時已八歲,未能同娘親骨肉暌離,但她深深理解芸娘的難處。她歎口氣道:“好在你懂些拳腳防身,頂多遭人罵兩句難聽的,不至于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地步。對了,你哪裡學來的功夫?比劃起來,着實唬人哩。”
芸娘燦然笑道:“那是當然,女大蟲說得沒錯,我可是莊子裡的通天小霸王,就沒有我鬥不過的牛。”
“等等,”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勁,“怎地,你的意思是,她們敢打你?反了天了!你一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被人這樣欺負!”
握緊蘇绾的手,芸娘堅定道:“你我相識一場,今日多虧你搭救,我才沒被女大蟲扔進地窖。救命之恩,難以報答。今後有我撐着你,管保不讓任何人動你一根手指頭。”
芸娘出身佃戶農家,家裡種幾畝薄地,日子還算過得去。她嫁給蘇君識,也是懷争名奪利的心,希冀為孩兒掙前途。蘇绾對她有愧于心,又覺得芸娘境遇與她娘相似,同命相憐。兩人促膝深談半夜,這才依依不舍分開。
*
無霜吹熄一豆燭火,這才敢湊近蘇绾床前,掀開床帏試問:“小姐可曾得手?”
“東西被人拿走了。”蘇绾淡淡答道。
待了解實情,無霜絕望道:“小姐還是放手吧,他今日要拿小姐進大牢,明日就會取人性命。那樣一個渾不吝,躲還來不及,何苦再去招惹他?”
蘇绾背對無霜,終沉默無語。
上一世,納征之後,溫如初抓住蘇沅芷陷害的把柄,以蘇家不安全的名義,七月份早早辦婚宴,将蘇绾娶進門。
洞房花燭夜,蘇绾懷揣夢想成真的喜悅,羞澀等待新婚丈夫。
蓋簾掀開,如意郎君滿面春風,桃花眼眸彎了彎,“绾绾,你可願為我做件事?”
蘇绾滿眼泛漾愛意,“绾绾願意為念哥哥做任何事。”
“很好。”溫如初撫了撫她的額頂。
轉眼吩咐随從,将蘇绾堵嘴捆綁,連夜送至閣老床榻。
從此,蘇绾的夢,連同她的心,一同破碎,陷進泥淖,萬物同塵。
盛夏晚晴天,圓月高懸。
蘇绾拖着支離破碎的身體,帶着無窮無盡的絕望,縱身躍入北海。
混沌初開,一點光亮指引。
耳邊響起靡靡之音:“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跟着喃喃自語。
靠着這點光亮,她努力泅渡生命彼岸。
睜開眼,望見惡鬼,似笑非笑,“绾绾,你竟敢私自逃離我的身邊,真是不乖。”
蘇绾又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