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绡垂簾後,沉香木案前,一高約半尺的橢圓形銅鏡靜立于妝台邊,将屋内的昏暗沉寂納入朦胧深邃的鏡像空間。
房門迅速開合,光暈在那空間邊緣扭曲變動,像石子劃破一方死水而撩起波瀾。
人影無聲落座,目視銅鏡良久,發出幽幽一聲歎息。
鏡影幻象似被驚擾,裂紋顯現,美人右邊臉頰處,雪玉般的肌膚浮出丁點瑕疵,随着齑粉撲簌簌落下,逐步擴大成一塊暗紅色疤痕,猙獰可怖,像是灼傷後留下的。
疤痕稍稍凹陷,邊際極不規則,有被周圍皮膚蠶食的迹象。
衛靈拿起妝台上一枚鑲玉紋雲的銀質圓盒,輕輕打開,濃郁的奇香瞬間逸出,在房中彌散。
盒内白脂軟玉般的藥膏涼如冰雪,她伸指沾了一點,塗在疤痕邊緣,慢慢向中心抹開。
半柱香時間,那傷痕便奇迹般消失不見。
她放下藥,緊鎖的眉頭才舒展。這盒雪顔冰露是兩年前制成的,已經失了治療功效,隻能作粉飾之用,而且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好在新藥即将送來,過不了多長時間,她就能完全擺脫這觸目驚心的傷疤。
衛靈閉眼輕笑,卻不見半分欣喜,而是那樣凄婉慘淡,悲戚憂傷。
屋内沒有動靜,阿越有些擔心,在門邊問:“衛姐姐?你怎麼樣,好些了嗎?”
此時房門輕啟,裡面人走了出來,柔聲說:“沒事了。”
她看上去并無異樣,仿佛隻是因疲憊而小憩了片刻。
重回席間,衛靈同阿越說起自己。
她本是揚國舞女,五年前被人販子賣給了山賊,逃命到虞國境内時,重傷垂危,幸得左司馬相救才保住了性命。傷愈後,卻落下病來,不時發作。
她在祝黎家中休養兩月,引來外界不少閑言碎語,深感愧疚,不想拖累恩人,便自請離開。此後三年隐姓埋名,輾轉各地謀生,憑着精湛舞技而聲名大噪。
“再回到宣城,已無人認得我……我将攢下的錢财悉數交予将軍,請他換為軍備糧草。”她歎了歎,“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衛靈一介舞女,隻能以此方式盡些綿薄之力。”
再後來,祝黎其請來一位神醫為她醫治舊疾,并讓她在依蘭園安心養病。
這一住就是兩年,仿佛此處已成家園……
阿越聽完這番講述,暗忖:想不到,那位冰塊臉左司馬大人竟是如此有情有義。
餘光之中,身旁某人吃飽後果不其然又開始犯困。
她轉頭瞪他,無疾驚了驚,狹長的雙目睜開了點,尴尬一笑,眼尾略微上挑的弧度随着笑意加深而更為優美。
阿越突然間覺得他眼睛的輪廓與衛靈有些相似。但換個角度再看,卻又不那麼像了。
日頭稍偏,樹蔭漫過廊前,和風吹拂,銀鈴作響,春光迤逦透入竹簾。
打發走無疾,阿越也染上些倦意。她揉了揉眼,見衛靈溫和地看着自己。
“你那同伴,面色較差,可是有恙?”
阿越點點頭:“不知道是什麼病,時常在睡夢中短暫發作,病發時身體僵硬氣息微弱,醒後又恢複正常,很奇怪。郎中看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衛靈又問:“他之前受過什麼傷麼?”
阿越便講述了撿到無疾的經過。
那時無疾趴在河邊昏迷不醒,滿身泥土,應是從山坡上滾了下來,還好摔得不重。他身上有許多愈合已久的疤痕,十分細微且不規則,無法判定曾經受過什麼傷。醒來後記憶丢失,他自己也不知道早年間遭遇了怎樣的重創,導緻經絡損毀嚴重,體質已大不如常人。
衛靈聽罷,沉默良久,歎道:“怎會如此可憐……”
阿越想到什麼,忙問:“衛姐姐,祝将軍請來為你診治的,是城中有名的那位柳神醫吧?”
衛靈搖了搖頭,說:“不是那位,柳郎中雖也醫術高明,對我的病卻束手無策。”
“為我治療頑疾的,是神醫沈先生。”她道,“沈先生是楚人,師承蓬萊醫仙秦渙,五年前方學成歸來,被楚王拜為醫官,不消三月,便解決南楚猖獗數年的瘟疫之禍。此後他辭去官職,雲遊四海,鑽研醫術,研制良藥,救治為疫病所苦的難民百姓。”
阿越大喜,還未開口,衛靈已知她要說什麼,溫和道:“沈先生見多識廣,擅治疑難雜症。兩日後他便要來為我送藥,無疾的病,可以請他瞧瞧。”
“多謝衛姐姐!”阿越激動地恨不得跑去把屋裡睡大覺的家夥拎出來讓他磕三個響頭。
“不必謝我,我也沒做什麼。”衛靈莞爾,神情卻稍稍低落,“希望經過沈先生醫治,你同伴的病能有些起色。”
整整一下午,無疾悶頭大睡不見蘇醒,直至傍晚。
餘晖灑落窗格,暖意未盡的昏黃在屋内暈染開來,映襯出寂寂浮動的塵埃。斜長淡影緩緩移下床榻,伸向門邊去,随吱呀一聲輕響,被交錯暗色截斷。
房門半開,阿越已經是第四次悄無聲息地步入,見榻上人氣息平穩,似無不适,便再次放心。
可真能睡。她心說。等到現在都不見有動靜,害得人總是擔心。
要走時,卻忽然聽見他說了句夢話。
“阿越……”
像呼喚,又像一聲歎息。
這家夥……夢到她了?
無疾微微側過身子,口中含糊說着什麼。
阿越心間癢癢,最終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将耳朵送到他唇邊,想聽清楚。
斷斷續續的呓語卻在此時戛然而止,她正覺奇怪,蓦然感到一陣溫熱吹入耳中,伴着幽幽細語。
“靠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