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風靜,天地昏寂。自荒山之頂遠眺城郭,可見數點火光幽幽閃爍。主君身故,玉陽七日明燈不熄,而今已是最後一夜。
長路已盡,魂歸故裡。
山頂碎石之間,有道瘦削的人影獨立,無聲無息地仰望着高闊的天幕,似在仔細聆聽。
萬籁俱寂,四周安靜地可怕。可他卻像是聽見了什麼詭異的聲音,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少頃,他撩袍下跪,朝遠處的火光重重叩首,随後起身,僵立半晌,似是終于克服了心中的恐懼,才敢轉過身去,面向遠處那隐于夜色之中的茫茫群山。
耳畔的聲音在這瞬間變得無比清晰,那是山水的低語,來自西南方目光不可抵達的極遠之地。那人霎時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脫力癱倒,喘息不止。他撐起跪姿,将額頭在碎石上狠狠磕了數下,直到溫熱的液體滑下臉頰,才得以冷靜。
山下突然有呼喚聲響起,驚走了幻覺。他清醒過來,怔了片刻,擦去臉上的血迹,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鎮定自若地走下了山。
“爹爹,你怎麼受傷了?”女孩被父親抱在懷裡,望着他道。
“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着了。”
“啊……娘說晚上不要出門,萱萱都告訴爹爹了,爹爹就是不聽。”女孩伸出小手輕輕撫摩父親的額頭,“疼不疼?”
“不疼,别擔心。”男人溫柔道,“你娘說得對,夜路難行。是爹爹不好,我們這就回去。萱萱也要乖,下次不要學爹爹一個人跑出來,你娘會擔心的。”
“嗯。”女孩乖乖點頭,摟住了父親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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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不在的這幾日,衛靈也沒有回來,依蘭園冷清不少,日子平淡又枯燥,原本清閑慣了的沈儀都覺得好不自在。
他也不知怎麼,與無疾相處,總感覺不甚舒服。倒也不是性格問題,他為人還算随和,偶爾直率些而已。無疾溫順謙遜,對他很是尊重,習劍後也能每日自覺練功了,無需他費心督促。
雖然沈儀看無疾使劍,多少有點不忍直視,覺得找個八九歲的小娃兒來随便比劃兩下,估計都比他有力道……但畢竟是重病之人,怎好苛責,人家這心氣難道不值得大力表揚?
二人平日裡唯一的分歧,就是吃飯問題。無疾自認為他所做的飯菜非常可口,遺憾的是沈儀欣賞不來。沈儀對飯菜的要求遠遠高過阿越,在領教了無疾的廚藝以後,隻要見到他進竈房必定開溜,到别處吃飽喝足了再回來,拒絕品嘗哪怕一口。
四五日相處下來,兩人關系還算融洽,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但沈儀卻隐隐覺得不适。
無疾此人,目前給他的印象是脾氣好,愛笑,較為懶散,思維與行為稍有些不成熟,帶點笨拙與滑稽,可以看出都是非刻意的,不是存心要逗樂誰,隻是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感。
這人生着一張極其俊美的臉,即便病态明顯也不掩其絕佳容貌,單看身形亦是勻稱挺拔,未過分瘦削,在沈儀見過的男子裡,可謂頂尖之姿,絕無僅有。然而他卻是絲毫不惹眼,幾次上街都能淹沒于人群中,連沈儀都經常忽略,某日尋了半天,才發現他就在旁邊攤子那裡借了個草席坐着,即使在依蘭園小院裡,也常常注意不到他的舉動。
要說病患神差息弱,氣勢微薄,倒也解釋得通。沈儀自覺多心,未再深究。
近幾日他精神不佳,白日昏昏沉沉,夜間怪夢連連,屬實影響心情,想着要不配些安神的藥給自己調理一番,說不定連帶這胡思亂想的毛病也就好了。
這夜,沈儀睡得還是不安慰,夢中通體不适,胸口幾處大穴最是脹痛,仿佛内力倒轉逆流。他夢見房外有人影一閃而過,微弱的燈光透過窗照進來一點,自己好像在與人對話,口中念念有詞,卻不知說了些什麼。次日醒時隻覺恍恍惚惚,腦中混沌,疲憊不堪,練拳之時,内力調動也有輕微受阻,但脈象卻平穩如常。半個時辰後,所有異狀均自行消解,如同從未有過一般。
沈儀心中起疑,生出諸多猜測來,詢問無疾昨夜休息如何,無疾回答不好。
沈儀知道他不時發作深睡閉息之症,先前以為隻是内力動蕩所緻,如今他略有懷疑,恐怕不止如此。
但是以他現今的行醫經驗,還無法證實心中猜想,需得向恩師請教,然而師尊閉關之期未滿,去了蓬萊也見不到他老人家,還要等上兩三載才行。
阿越回來時,已是三月下旬。祝黎與她在江邊告别,換乘往下遊去了。
曲水兩岸已遍布青翠,散綴着數朵豔色野花。阿越讓船家早早靠岸,她下了船,步入漫山春色之中,頓覺心情也煥然晴好,便踏着林間細碎的陽光,輕快地走向宣城。
午後春風慵懶地拂過她的面頰,攜着令人倦怠而惬意的溫暖撲落心田之上。她閉上眼陶醉地聞了聞似被水氣浸過般濕潤的芳香,唇角牽出這幾天來第一個放空心思真心實意的微笑。
玉陽的情形與聞琰單薄的身影在回憶裡稍稍淡去,祝黎的詢問和他私下裡講述的相關舊事也不再萦繞心頭。此刻阿越隻想盡快回到依蘭園去,看看無疾這幾天養得怎麼樣了。
教他的那些劍法基礎,也不知那家夥練得如何。照他那愛偷懶的性子,估摸着沒堅持幾天就撂下了,沈先生勸也勸不動的。
“總不讓人省心……”阿越心裡嘀咕着,仿佛料定了會是這樣,但卻無半點愁容,腦海中浮現出無疾被突然抓包之後想狡辯又不成隻好乖乖認錯的窘樣,面上反而逐漸笑意盈盈。
正當她沉浸在幻想中時,忽聞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輕響自遠處傳來,勾得她心弦一顫。
那是長劍破空而發出的微鳴。數日前與逐風比試那日,她聽了不下上千次。
不同的劍有着不同的聲音,差别雖然十分細微,但功力深厚或者熟知它們的劍客能是夠聽出來的。
讓我瞧瞧是誰拿着我新買的那把劍在前方比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