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軍張鑒前日來營視察,得知宣城軍衆兵将竟然向一個黃毛丫頭請教劍術,不禁大怒,呵斥祝黎玩忽職守,視練兵如兒戲,不由分說便要軍法處置。
左司馬部下皆知這位上将軍嫉賢妒能,視他們首領為眼中釘已久,逮着機會就要出氣,于是群情激憤,吵嚷嘩然,攔着不許左司馬受罰,險些兵刃相向。
最終祝黎無事,帶頭頂撞統領大鬧營帳的逐風挨了二十軍棍,被攙回去的時候依然憤憤不平,還說要是越先生聽見張鑒那番惡語,非與他好好較量一番不可。
阿越當時不在軍中,五天前她收到衛靈舊病複發的消息,與沈儀前去相爻,昨日剛剛接衛靈回到宣城,聽聞軍中之事,也是怒不可遏,當晚便與祝黎商量,最好能讓他的部下都露一手,不能總是憋着氣。于是便有了今天的比武。
此刻演武場寂靜無聲,圍坐四周的兵将神情各異,目光齊聚在将軍陰晴難辨的臉上。有人快憋不住笑意,心裡揣摩這位統領是否在為輕易中了激将法失掉臉面而感到後悔。
張鑒在努力維持自己的表情,對胸中怒火的壓抑勉強取得勝利,他那張黝黑的臉這時竟顯得格外堅毅。
此人三十出頭,面相卻似再年長十歲有餘,平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嗔時目放兇光,有神鬼莫近之色。即便處于窘迫,也頗有威嚴。
他放眼全場,見左右兩邊的将士喜怒分明,再回想剛剛結束的比武,十幾輪勝敗如定,已方近乎全軍覆沒。他身為堂堂上将軍,領兵至今,何曾如此屈辱過。
張鑒攥緊了拳,目光掃過宣城軍士卒,最終定在了逐風旁邊的少女身上。
那個他口中不自量力的黃毛丫頭,正凝望着空下來的演武場中央,眉頭輕蹙,負手而立,神色高深莫測,裝得一派老成,更加讓他厭惡。但當前局面之下,若再出言刁難,恐有失大将風範。
沉默良久後,張鑒欲打破這尴尬的寂靜,可又覺得此時說些好話,豈不等同于打自己的臉,于是依舊厲色,沒有開口,隻冷哼一聲,起身離開。
祝黎對衆人點了點頭,以表贊揚,他還有事需與上将軍商議,便随之而去。
阿越表面克制得極好,心中則早已得意洋洋,散場之後情不自禁,同獲勝的兄弟們玩鬧比劃,順帶又飲了少些酒,總算盡興。
這半月來陣雨頻頻,常是晨間放晴,臨近傍晚天便陰了下來,夜幕未降就已經昏暗無比。夏日的雨點玩心也大,喜歡逐着行人的步子傾盆而下,等人到了家中,卻又驟然停住。
忘記捎傘的阿越在返回途中遭這突如其來的一頓猛澆,滿腔興奮給澆滅不少,頭腦也稍微清醒了些。她進屋脫掉濕透的外衣,返到廊下,郁悶地瞧了瞧檐角還未瀝盡的水滴,打算等身上的潮氣都散去了再去見衛靈。
虞國第一舞伎蘭汀,前些時日在相爻出盡了風頭,蜂擁而來的看客險些将宿月樓給擠破。據傳她新創了一支名為“飄搖”的舞,即将赴流雲館演出,可不知為何卻突然推遲了表演,再無消息。
外界翹首以盼,孰不知蘭汀姑娘正卧病在床,十分虛弱。
沈儀連開了好幾個方子,臉色比診治無疾的時候還要不好,剛到宿月樓之時氣得破口大罵,把阿越都吓了一跳。回宣城後,他黑着臉請祝黎過來下了死命令,兩個月内不許病人再踏出依蘭園半步,隻管安心養病。
阿越才知衛靈的病竟然這樣嚴重,詢問時,沈儀卻閉口不答,大抵是承諾過,不能讓别人知曉。
低垂的黑雲遮盡天光,與夜色相融,蓄着的一場雷雨,約莫又将在夜半轟鳴而至。
主屋的燈亮了起來,阿越踏進裡間卧房時,衛靈正立在榻邊,伸手将燈盞放在案上。她的身子本就纖弱,此時因病而愈加顯得單薄,好似輕盈飄飛的雪花跌落凡塵即将融化,染上的燭火微光都仿佛能将其灼傷。
“衛姐姐!怎麼起來了?”阿越快步走過來,關切道,“感覺好些沒有?”
“睡不住了,想稍微走走。”衛靈莞爾一笑,眸中若有波光潋滟,楚楚動人,“别擔心,沒事的。”
阿越見她腳步虛浮,走起來仍然吃力,便将她扶回了榻上。
“初見你時還好好的,隻過了幾個月怎麼就……”
衛靈輕輕呼出一口氣,柔聲說:“老毛病,時不時就發作一回,我都已經習慣了,沒什麼大礙的。”
“老毛病才要更加重視,姐姐這話要是讓沈先生聽見,肯定少不了他一頓數落。”阿越在她身邊坐下,“跳舞也很累人的,你身子虛,往後不宜過勞。”
“多謝妹妹關心。”衛靈搖了搖頭:“沒有那麼累的,比起這樣躺着,我倒是覺得舞起來更加輕松暢快些。”語罷,她從少女的眉目間探出一絲不同尋常的神氣,于是又欣然開口,問:“今日比武,可是大獲全勝了?”
阿越聞言,再也按捺不住眼角眉梢的喜色,對榻上美人綻放出得意的笑容,道:“是啊!今日上場的兄弟個個赢得漂亮,結束的時候,大将軍那張臉都氣得鐵青。”說着那股自豪興奮的勁又湧了上來,激得她将整個過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
“這麼說,你卻是忍住了,沒有親自與張大人較量一番?”
“唉,人家大将軍哪裡瞧得起我這鄉野丫頭,和我比試都是折了人家的身份。不過手底下的人輸這麼慘,料想他今日不會好受,我便也不生氣啦。”
衛靈點點頭,拉過阿越的手,撫摩着她掌中因常年練劍而磨出的繭子:“張鑒啊,我對他略知一二,他以前是太子身邊的一個帶刀侍衛,忠心耿耿,勇猛非常。太子繼位後,念其救主有功,封為将軍。此人魯莽刻闆,自負得跟,可惜沒什麼本事,領兵多年無甚實績,脾氣倒是越來越大。論起劍術,他連逐風都不如,更不能與你相比。”
“妹妹天資卓絕,練功又吃了不少苦,實力如今已非同一般,假以時日,相信普天之下能與你相提并論的劍道中人,怕是寥寥無幾。”
“不不不……姐姐這就實在過譽了。”阿越一臉謙虛,卻也不能完全掩住傲氣。
衛靈擡眸,神色似有些怅然,她怔怔地凝望着少女,目光有一瞬迷離。
晚風将窗子吹開,鈴音混着梨樹枝葉搖擺的聲響傳入屋内,明明是盛夏之夜,卻有一絲蕭瑟涼意隐隐徘徊。
榻上美人垂下長睫,模樣傷感,像是哀于自己的病。
阿越見狀也收起笑容,想去關上窗,還未起身,忽覺自己的手被握緊了。
衛靈小聲地咳了咳,将她拉近些,輕聲問:“我聽說,在軍中試練的劍術已大緻成形,你的内功也剛剛提升至新的階段,接下來一段時間内,沒有那麼忙了,是嗎?”
“嗯!”
“真好啊,恭喜你。”
“姐姐,你是有什麼心事嗎?”阿越看她猶疑,問道。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如果妹妹近來有空,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當然可以了,姐姐但說無妨。”
衛靈于是坦言:“我有個故人,居于姑未,常與我書信往來,最近卻突然斷了消息。我很是擔心,想請你代我前去看看。”
阿越爽快道:“沒問題衛姐姐,事不宜遲,明日我便替你去姑未探望好了!”
那地方臨近玉陽,她在往返途中經過幾次,也算熟悉。
“勞煩妹妹了。”衛靈颔首緻謝。
“不用客氣!姐姐那位故人叫什麼?”
“她姓林,林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