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國,桃浔。
子時已過,夜深人靜。淨朗的天幕之上玉輪孤照,銀華明盛。胡氏老宅的門前沒有懸燈,僅月光就足以勾勒清晰來者的身形,連同地上的落影。
黑衣男子放下兜帽,正要去敲,門那邊忽然有響動,飄出了兩聲鴉鳴。
家仆開門行了禮,讓到一側。在他身後,一個肥胖的中年人拎着鳥籠信步走來。
“薛統領!果然是您!”中年人笑道,“今早瑞兒叫得歡,我就猜要有貴客駕臨。我這破地方啊,好幾年無人來訪,也隻有您不嫌棄。”
他說着提起那金絲楠木的鳥籠,逗了逗裡面的紅喙烏鴉。
“見過薛統領,薛統領安好!”烏鴉扇動翅膀,竟怪聲道出人語來。
中年人開懷大笑,黑衣人也忍俊不禁,抱拳道:“胡大人,久違了。幾年不見,您福相如舊,瑞兒更是聰慧不少。”
“哈哈哈,快快請進!”
兩人移步廳堂落座,閑談近況,家仆上好茶水,添了燈油,便匆匆退下。
名為瑞兒的烏鴉又嘀咕幾句,胡祥見它被關得煩了,便将籠門打開。那鳥撲騰着飛到了他的肩上,口中叫着“叩謝爹爹!叩謝主上!”
薛缜面色冷了些,垂下眼簾抿了口茶。
胡祥看着面前的年輕人,細長的眉眼仍含着笑意,神情中則多了幾分了然。
“胡某昨日才得的消息,薛統領重獲王上信任,真是可喜可賀!聽說不止恢複隐鹓,還委以督戰重任?”
“是的。”薛缜答道。
胡祥摸着胡須道:“王上的舊疾是痊愈了,但九方老賊為禍十年,給他落下的心病卻是不減反增。陸承掌軍權數載,未有任何差錯,為人做事皆可靠,無從生疑。王上此番多慮,可見仍是心有不安,除了試探他,也是要考驗你。”
薛缜點了點頭,卻好像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神色猶豫,欲言又止,似是在考慮如何發問。
“您不會是……要問我是否重回隐鹓?若是,那便不用提了。”胡祥說,“胡某年紀大了,實在無力可出,統領勿怪。”
“……”
薛缜放下茶,道:“大人誤會了。您已離開,便與我等再無瓜葛,無須擔心。不過眼下正值用人之際,白奚白大夫舉薦了您,王上也想召您回去,大人意下如何?”
“……再說吧。若有王命,我也難違。”
烏鴉聽着他們的對話,小腦袋轉了轉,突然跳到胡祥的頭上,大叫:“沒命沒命!主上救命!”
“胡瑞!你這臭小子,就愛踩你老子的腦袋是不是?給我下來!”
烏鴉躲着不讓他抓,振翅飛到了對面案上,低頭去啄薛缜杯裡的茶水。
“嘿!小王八蛋,你要造反啊?”胡祥哭笑不得。
“無妨。”薛缜微微一笑,将杯子傾斜向它,“瑞兒還是這般可愛。”
他伸手去摸時,烏鴉突然警覺,瞬間飛回鳥籠,大叫:“主上救命!老鷹來啦!”
“閉上你的臭嘴!”胡祥把籠門一關,無奈道,“犬子頑皮,統領見諒。”
薛缜輕輕搖頭,面色則凝重下來,沉默良久後,終于問出心聲。
“那邊……可有消息?”
他說得含糊不清,對方卻心領神會,答道:“統領既已自由,何不親自去炎陵看看?”
“……暫無閑暇。”
胡祥将鳥籠抱在懷裡,想了想,又道:“兩月前,我收到過書信。”
薛缜目光微變,警覺地望向對面。
“人還是那樣,瘋得厲害……依然囚在地牢裡,沒什麼特殊情況。”
“…………”
“有蒼鸮看守,不會出事的,統領不必擔憂。”
“我知道了。”薛缜起身作揖,“多謝大人。”
“您客氣了。”
“薛缜還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深夜打擾,還望大人諒解。”
“胡某明白,就不挽留了,統領慢走。待您凱旋,我們再叙不遲。”
胡祥送客出門,望着那道背影匆匆離去,笑容漸漸消失。
胡瑞在籠中焦躁地四處抓撓着,突然昂首尖嘯,喉中發出利劍出鞘的聲音。
“這小子……六合傍身,臨夜在手,早已是天下劍術第一人,怎的就是不知足,累人累己,可苦啊。唉,自求多福吧。”胡祥歎了歎,逗着愛鳥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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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阿越歇在林氏家中,熄燈後久久不能入睡,聽着外頭此起彼伏的蛙聲,眼看着月上中天,腦中卻是越發清醒。
閉上雙目,便總是想起晨間孩童的言語,和眼圈通紅的小女孩揚起的燦爛笑容。心裡徘徊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時覺着堵得慌。
她索性起身,盤腿坐在榻上,運功調息,聚精會神,促使内力順着經絡遊走,感到似有涓涓暖流傳遍四肢百骸,周身輕快舒适不少。
現下這套功法便是她兩月來逐步琢磨出的,其走勢與濯心不同,是依托于劍術而成,更加合體受用。如今運功行徑已然醇熟,下一步将如何發揮更大的作用,還有待思量。
隻是劍招化蝶剛至第六式,路數就已淩亂,這種情況下,實難再冒然增進,内功運用故也大大受阻。想來自己還是心浮氣躁了些,不自覺地又固步自封,尋不到出路。沒有更大程度的曆練,果然還是無法明确把握自身的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