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北東部防線,守軍駐地。
距天明還有兩個時辰,沉沉夜色籠罩着整片營地,大門附近被火光映亮一隅。
值夜的少年士兵挺直了身子守在那裡,已熬過半宿,卻不覺疲憊。他想着不久後就能回家見到母親,内心止不住激動,愈發精神抖擻。
正偷偷歡喜時,身後響起腳步聲。
他回頭看清了來人,笑道:“李大哥,解手啊?”
李平打着哈欠點頭,揉了揉惺忪睡眼:“良子?怎麼是你?我記着今晚不是該毛三了嗎?”
“我跟毛哥換了。”何良腼腆一笑,“這不,明天就要走了嘛……”
李平提上褲子,哼道:“那孫子,就是見你老實,逮着你欺負。”
“哪有。”何良笑着搖頭,有些慚愧地小聲道,“這兩年,勞煩幾位大哥照顧,我打心眼裡感激你們,也恨我自己,笨手笨腳的,啥事都沒幫上,最後還摔了腿,連累大家。”
他望着李平,目光摯誠:“說真的,哥,以前我想跑想得要瘋,恨不得插上一雙翅膀飛回去。但現在,真要走了,倒有點舍不得……這腿,真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淨說廢話。”李平打斷他,朝少年右腿輕輕一踹,“我還不知道你?借你幾個膽你也不敢把自己弄瘸。”
“咋樣,這情況,能回去不?”
何良笑容燦爛:“能,差不多已經好了,路上要是疼,就走慢些。”
“那就成。”李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明兒一大早就離開吧,越快越好。咱這兒不缺你一個,家裡老娘可還指着你回去伺候呢。哎?不是說,還有個鄰村的姑娘要娶呢嗎?那姑娘叫啥來着?”
“花兒,叫花兒。”何良嘿嘿嘿地紅了臉。
“啧,瞧你那德行,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趕緊給老子閉上,省的口水流出來。”
少年不好意思地扭過身子,低下頭去。
李平摟着他脖子,又聊了幾句,慢慢無話可說。
困意壓得眼皮快擡不起來,他便含糊地告别,托着懶散的步子回去接着睡。
何良繼續守夜,腦中則換了所想,思考天亮了該如何與兄弟們道别,已不複方才那樣興奮。一絲惆怅裹着倦意漸漸纏繞心頭。
就在少年快要合上眼時,蓦然,營外異常的響動如尖刺般紮入他靈敏的耳中。
何良猛地清醒過來,愣在原地,下意識以為出了幻覺。再細聽,外頭的風聲逐漸變大,仿佛鬼魅之語撲來耳畔,吹得他毛骨悚然。
随即他捕捉到了那風聲之中極不尋常的細微動靜。
心中僥幸蕩然無存,少年忍着腿部的疼痛,飛快登上最近的瞭望台,視線剛過營門,便掃及在暗夜庇護之下已逼臨駐地的大片黑影。
少年腦中嗡地一聲,所有溫存回憶都被絞得粉碎,隻剩下冰冷的空白。
我想回家……
心底的聲音在哀求。這一刻,他本能地生出逃跑的念頭,但瞬間就被掐滅。
不應該,也來不及了。
何良沒有猶豫,用盡所有力氣,撕心裂肺地大喊:
“有敵軍!!!”
“揚賊殺過來了!!!”
火光伴随着濃煙從他身側騰起,沖破了最後一場安甯的夢境。
血腥與混亂淹沒這片土地,少年凄厲的嘶吼終止于貫穿胸膛的飛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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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國,昌江下遊,百餘艘戰船乘着奔騰的水流,接連駛入曲水,仿佛銜着無數株幽火的巨蟒蜿蜒遊走于洶湧的波濤之上。
薛缜站在船頭,冷眼眺望着霧氣彌漫的遠方,江風吹得衣袂共高處的旌旗一同翻飛。
陸承從艙中走出,擡頭看了看天。廣袤的蒼穹已褪去墨色,變為深藍。
黎明将至,這意味着再過一個時辰,他們便要進入虞國境内。
“是個陰天呐,”他叉着腰自語道,“希望不要下雨。”
薛缜本不想理會,又覺不妥,便接話道:“應該不會。”
陸承走近,問:“大人是整宿沒睡?”
“不,與您一樣,剛起。”薛缜回答。
“哦,哈哈。”陸承笑了笑,道:“老實說,我可沒怎麼睡着。”
“此戰非同一般,王上那句,隻可勝,不可敗,壓得我心頭是沉甸甸呐。”
薛缜瞥他一眼,道:“将軍不必擔憂,我軍準備充分,必能輕易取勝。”
“算着時間,蕭治那邊應該已經動了,也不知戰況如何。”陸承歎了口氣,“希望一切盡如所願……”
薛缜不再說話,複将目光遠放,望着漸進明亮的東方。
晨曦穿透滾滾雲霧,為水面覆上粼粼波光,那光斑彼此相連,好似化作仙橋,上連蒼天,下接人間。
他怔怔地凝望,恍然間覺得自己仿佛已脫出心中煉獄,登上那橋,周身沐浴着榮光與溫暖。
長年壓抑于腦海的扭曲陰暗開始消散,薛缜感到一絲解脫,得以喘息自如。
忠于王上,為國效力,重振六合,掃清餘患。這就是我想要的,不是麼?
從現在開始,我所做皆是自願。我将獲的,無論榮耀,還是惡果,亦是應得。
将來即便要謝罪自刎于一人面前,他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