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遮蔽着黑白景象,眼前是重重疊疊的幻影。阿越知道自己又落入迷亂的夢境,不明它昭示着什麼,隻覺身子輕飄如煙,被無形絲線牽向了前方。
偌大的裂谷間聚集着成千上萬的人,所有人均如石像般一動不動。
她遊走于這幅定格的畫卷之中,輕易穿過阻礙,來到衆人身前,看到他們包圍着的東西。
那是一大片輪廓模糊的紅影,映入眼簾的同時,阿越好像聞見了其隐隐散發出的香味。
那團血色仿佛感知注視它的目光,如同沉睡的活物蓦然蘇醒,表面發生變化,緩緩浮現出一個詭異的黑色圖騰。
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頭,不待她看清圖騰的模樣,視野便急轉直下,墜出了夢境。
她驟然而醒,伴着痙攣作嘔從榻上跌落。
妘謙正巧進屋,連忙放下藥碗,扶她坐起。
阿越幹嘔數次,漸漸緩和下來,體内燥熱也平息了不少,見是公子照顧在側,不禁有些惶恐和羞澀。
這時聞琰也趕進來,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慌忙問:“怎麼了?”
“沒……沒事。”她取下捂着嘴的右手,搖頭笑了笑。
晨風從窗中吹入,輕撫上被冷汗浸濕的後背,帶來的涼爽總算驅走不适。
“快将藥喝了。”妘謙盯着少女布滿血絲的雙眼,眸光微凝。
阿越接來湯藥一飲而盡,出乎意料,這藥毫無苦味,喝完反而有絲絲香甜萦繞口中。
“多謝殿下!”她啞聲道。
聞琰席地而坐,對她說:“阿越,身子要緊,你有任何不舒服都要講出來,千萬不要硬撐着……咳咳!”
他整夜不能合眼,病已是又重了三分。
“這話不止說給别人,也返給你自己為誡。”妘謙無奈歎了歎,“阿越雖瘴毒發作,但體質尚佳,行動無礙。你這樣子,若是倒了,可讓我怎麼拖得回去。”
聞琰慚愧地點點頭,繼而打趣道:“殿下放心,我若站不起身,便手腳并用,爬也爬得絕不掉隊。”
妘謙失笑,阿越蒼白的臉色也紅潤了不少。
“殿下,請問瘴毒如何得解,我的身子是否已有損害?”她問。
“目前看來,尚未傷及髒腑,但對内力有擾,于修行不利。你日後練劍,切忌過度用力,需時刻調和氣勁,以防損傷經脈。我到底不是真正的醫者,隻略懂藥理,等到了餘粱,再請名醫來為你驅毒。”妘謙柔和地望着少女,擡手将一縷貼在她臉頰上的發絲撩去耳後。
阿越微怔,本想說可以先回宣城勞煩沈儀診治,可被這親近的舉動打斷了思路,不由得稍偏開目光。
“……我明白了,謝——”
“不必多禮。”妘謙搶道。
他忽而沉默,似在組織言語。
聞琰止住咳嗽,瞧出公子心事,輕道:“殿下可是思憶故人,哀于往事?”
阿越眼睫一顫,擡起雙目,眼角淺淺血色已完全褪盡,清澈明眸将晨曦與身側之人圈入烏黑的瞳中。
她聽到對方怅然的聲音,仿若山風撲于耳畔。
“是啊……”妘謙道,“我流離至今,也曆不少風浪,心性早固,舊憶大半已抛,可唯此一人一事,始終不得開懷。”
“當年淪為囚徒,尊嚴盡碎,落下心病不愈,時時折磨我于夜深人靜之時,乃是這些年來痛苦最甚的夢魇。而令兄患難之情,亦因此烙印于心。”
他看着阿越,頗為動情:“我不能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時時想起總覺肝腸欲斷,直到遇見你,這憾恨才有所舒解。”
“阿越,還請諒解我,這麼多年受困在外,雖應諾卻不曾回來找尋你的下落。幸得天遂人願,終是令我你結識。從今往後,我必待你如親人一般,替他還上這十年遺憾。”
“如不嫌棄,你便視我為兄長,可好?”
“……”
阿越微張着嘴,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聞琰見狀,忍不住開口,溫和勸道:“越妹妹不必顧慮身份之别,殿下的心意,便接受了吧。今後我二人待你如胞妹,令兄在天之靈,也可寬慰。”
盛情難卻,饒她再不好意思,也無法推辭。
“……嗯。”
心中懸浮着的某種情緒似乎悄然落地,竟有了一種失而複得的安甯,但其中也摻雜着令人惶惶的不真實感。
雖口頭答應,她也不敢真當公子是自己兄長,尤其此人大有可能是将來的王上。
妘謙欣然一笑:“那麼以後,稱我為大哥吧。”
“……好。”阿越隻得同意。
“小羽已去備馬,我們再歇片刻,飯後啟程。”他道,“我之所以常來此處獨居,除外追思故人,求個清靜,也是有意進大澤與蒼梧,親眼看看當年的遺迹。但眼下時機不對,也沒有十足的準備,隻能先行離開,待日後尋得良機,前來一探。”
“您的安危要緊。”聞琰認同,“此事就先擱置,我與阿越盡快護您抵達餘粱。”
一個時辰後,方羽将馬車停在山路上,轉身望見三人正向他走來。
這日豔陽高照,晴空萬裡,妘謙登上車,不急進去,仰首注目片刻,平靜道:“天要變了。”
“嗯?”方羽挑眉四看,沒瞅見哪裡有雲。
聞琰斂起目光,微微颔首:“風雲莫測,行路多艱。”
阿越看着兩人,有所體會,沉思之後,面上綻出豁達的笑容:“一往無前,但求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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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依蘭園。
衛靈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做夢的,隻覺得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喜怒哀樂交錯無序,将那血淚埋沒的前生都重現了一遍。
她看見很多年前那個溫馨的家,看見無一不寵着自己的父母兄弟。
她看見當年嬌美的少女在高樓内忘情獨舞,台下那個尊貴俊朗的少年癡迷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