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兒……謝謝,謝謝你……姐姐求你,如果、如果你在他身邊,請你一定要,一定要護好他……”
阿越緊緊擁着林雅音,已然明白,無論這個女子表面有多沉靜,口中有多少理由可以說服自己,都不能掩蓋她内心莫大的恐懼。
她怕妘謙受到一點傷害,怕極了……
“姐姐别擔心,别擔心,我會的。”
阿越像哄孩子那般小心安撫着懷中女子,看着她一點點平靜下來,拿帕子拭去臉上的淚水。
“見笑了。”林氏自覺失态,很是難堪,“方才、方才那話,聽聽就罷了,千萬别往心裡去,實在是我胡言亂語。”
阿越拂去她眼睫上的最後一滴淚珠,笑着說不。
“你都已經說了出來,我怎能不在意,又怎能不答應?”
“我……”
“劍客行事,說到做到。姐姐若是想報答我,那就安安穩穩地養好胎,來年生下個大胖小子或者可愛閨女,給萱萱作個伴,這樣我也就又多了個叫我姑姑的寶貝,嘿嘿。”
林雅音破涕為笑,隻好點頭。
這一晚,阿越沒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陪着母女倆睡下了。
夜半風聲喧嚣,她睜着眼,在黑暗中勾畫心境,理清那雜亂如麻的思緒,終于,一個念頭浮出腦海,變得愈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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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夷,虞王宮。
黑夜仿佛被來者的步伐驚動,睜開一隻眼睛,那是剛剛出雲的明月,高懸在天,冷冷俯瞰着世間。
羲和殿外的燈光鋪陳于地,沿着長階流淌而下,勾勒出三人身影,分别是二公子妘謙、玉陽君聞琰與栖鶴莊莊主秦铮。
在外等候已久的侍者躬身行禮,戰戰兢兢地說:“王上吩咐,隻準您一人進去。”
“這怎麼行?”聞琰搶先出聲反駁。秦铮也橫眉按劍,作勢欲闖。
妘謙見這附近異常靜谧,似乎并無守衛,略一思索,擡手制止二人,平靜道:“好,多謝傳話。”
侍者不敢擡頭,腰彎得更低,無比恭敬地側身相請。
“你們在殿外稍等。半個時辰後我若還未出來,再嘗試進入。”
“可……”聞琰還要勸阻,被秦铮攔住。
“且聽殿下安排吧。”他道。
妘謙點點頭,踏入門中,在侍者的陪伴下向着幽暗的大殿深處走去。
其間異常空曠,回聲響亮,一路不見任何值守,空氣中隐約彌漫着腐朽氣息。
他皺了皺眉,忍不住開口:“是王上下令今夜撤去所有閑雜人等,還是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其他人來過?”
侍者低聲道:“王自病重以來,便不願見外人了。”
果然。妘謙暗忖,他的猜想沒有錯,之前種種不合理之處,終于得到解釋。
妘懷命不久矣,早已無力争鬥。這十年來他的病情日漸加重,僅育有一子,尚不滿三歲,實難托付。
揚國如不興兵,他尚可詳盡安排後事,可現在大難臨頭,不得不考慮另一個選擇。
要不是愛臣張鑒極力反對,興許他早就下定決心,不至拖到現在。
妘謙一路走來,情緒幾度跌宕。這是他已設想無數次的情形。他曾以為自己的人生至此将徹底轉折,卻不料會是急轉直下。造化弄人啊……臨危受命,怎耐凄涼。
繞過重重帷幕,虞王的卧榻出現在眼前,錦被半垂于地,幾乎不見其下人形。一旁燈架上僅剩寥寥幾簇微小的火苗,仿如孱弱的生魂搖搖欲熄,不足以照清病王枯槁的形容。
侍者悄然退去,妘謙止步,竟有些不敢上前,隻聽那邊傳來無比蒼桑的聲音。
“過來……我已是這副模樣,你難道還怕我不成?”
“……呵。”妘謙輕蔑一笑,信步走到榻邊。
“坐。”妘懷喘息着撐起身子。
“我們兄弟二人,有十年未見了吧。”他睜着渾濁的雙眼,定定望向身邊人,“你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了。”
妘謙偏過臉龐,半邊容顔隐沒在黑暗中。“您不也是。”
虞王忽然笑起來,邊咳邊笑:“看來這十年,你沒少受苦啊,竟如此謙遜起來。”
“咳咳咳……還是聞琰那小子像以前的你,樣貌像,脾性也像……”
“有他輔佐,寡人也就放心了。”
妘謙道:“這還得多謝您與上将軍推波助瀾才是。”
妘懷的笑容漸漸淡去,呼吸又加重不少。他擡起骨瘦如柴的手臂,費力讓它彎折過來,把一枚魚紋玉佩送到自己眼前。
妘謙轉回目光,見虞王沉默地盯了玉佩半晌,将它遞來,正與他腰間那枚配成一對。
“聞老之死,非寡人所願。那時寡人已病,此事由張鑒獨自策劃,而他也始料未及。”
“寡人錯在猶豫不決,令事态惡化至此。”妘懷說,“也許早在得知你歸來之時,就該讓位于你。隻是寡人心有不甘,張鑒更是以死相逼……”
妘謙面無表情,冷漠道:“手下人違逆,怨不得王上。”
“君主無能,胡怪忠臣。”妘懷痛心長歎,悲從中來,他翻身嘔出一口鮮血,扶枕落淚。
妘謙怔住,神情微變。
“張鑒自幼便跟随我……若無他,我豈能登上王位,豈能長活這十年。”妘懷躺了回去,胸膛劇烈起伏,已到彌留之際。
“寡人難逃一死,乃天意如此,是報應……報應。但寡人有個,不情之請。張鑒之錯,皆因寡人,罪不至死,待你登上王位,可否……放他離去?”
“……”
“寡人知道,你多半不會答應,寡人也并不奢求。隻是在臨死之前,為他說上一句。想最後,盡些心意……”
“……我答應你。”妘謙道。他看見榻上那将死之人渙散的眼瞳中流出兩行淚,張大的口中半晌不能成言。
在他以為虞王就這樣死去之時,妘懷身軀猛然一顫,隻見其用盡最後的力氣,抓住身邊人的衣袖,回光返照一般,撕裂了喉嚨怒吼:
“江北惡揚,犯我疆土,殺我将士,逼我喪義,屠我盟友……天不收姬衡豎子,寡人恨不得生啖其肉,挫骨揚灰!”
他瞳孔上翻,口鼻血湧如注:“寡人将虞國交付于你……望爾銘記血恨!揚國不滅,妘懷既死,魂魄不入黃泉……”
妘謙聞言,忽然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接着擡手覆在他眼上,低頭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
妘懷大驚,發出凄厲的怪叫。
“你!你——”
聲響戛然而止,大殿内所有火光同時熄滅。侍者顫抖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首不起。
不知過去多久,終于有沉重的腳步打破一片死寂,侍者驚恐地聽着那人走到自己身前,頭頂響起冰冷的聲音。
“王上,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