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缜神情陰暗,氣息已不穩。提及往事,總還是難免激動。“是她錯看了在下。好在最後終于識得我真面目,也不算晚。”
他的話鋒轉變太快,胡祥竟從中聽出幾分哀怨,心間嗤笑,腹诽道:這小子果然還是那樣。隻要抓住了他的死穴,三言兩語就能破其心防。
“哎呀,你看老夫,口無遮攔,這不經意間,又惹您不快了。”胡祥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迅速換上笑臉,感慨了一番世事無常,拍着青年的臂膀道,“時至今日,老夫與仍在的一些舊人都已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也欽佩你的選擇。即便是曾立誓與你死生不相往來的留燕,也在抵達衛國之後,向我詢問過你的狀況。其實,她當年用自己的威望,迫使了一些欲行刺殺之舉的激進成員随她離開,既避免了内部相殘,也為你控制組織減輕了些壓力。這份最後的情意,不求你明白,也無需你留念,隻為讓她自己不留遺憾。”
“後來在虞國,她也明白鶴部是何居心,并不願同流合污。你應該聽秦铮說過,這些年,她将追随自己的下屬好生解散,對任何命令都不理不睬,直到最後隻身離開,也沒有為叛黨辦任何一件事。至于衛靈……唉,那姑娘身世凄慘,隻能靠鳳魂藥屑存活。留燕萬分憐惜,雖不願她效忠叛黨,可是若帶走她,無異于奪其性命。”
“故而,衛靈隻能留下。但她也告訴這個親信,秦铮非她正主,危難之時不可倚仗,這才有了她投誠一事。”
薛缜微怔,半晌才道:“原來如此。”
“多謝大人,解我多年心結。”隻在此刻,他像是卸下了肩上重擔,抛開所有猜疑顧慮,由衷地向面前人表達真意。
你要解的,何止這一個心結,最大的那道坎兒若過不去,才真是會要了你的命。胡祥暗忖。明知自己不該對如此人物心生憐憫,可倒底也是曾經看着成長的孩子,瑞兒如果還活着,應該和他一般年紀。
旁人不會知曉,這個殺伐果斷的冷面劍客實際是怎樣的性情。有的人表面越是滿不在乎,内裡越是偏執癡狂。
作為曾負責情報的“老鴉”,胡祥自是了解一切,他們這些被組織最深處那詭異可怕的力量所聚集起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是不正常的。薛缜常年位于隐鹓中心,不可能不受影響,說到底,也是命運弄人啊。
不過真有些期待,當飛來的石子打破了他勉力維持的平靜心水,這個狂妄的青年會扭曲成什麼有趣的模樣。
胡祥暗自發笑,他偶爾的憐憫可比不過玩弄人的快感。不出意料的話,自己應該很快就能欣賞到一出不錯的表演,那将會是他值得回味半生的樂子。
“咳……薛統領。胡某為自己方才的不敬深表歉意。老夫一時激動,說話失了分寸。這些舊事,平時諱莫如深,也是憋的久了,加之思及故人,心緒難耐,忍不住想吐出來。”胡祥将内心的玩味遮得嚴嚴實實,面色沉重,言語誠懇,“老夫知道,統領從不殺婦孺,但也從不輕信外人,那衛姑娘已歸順,如今看來不再有利用價值,老夫鬥膽一問,您打算如何處置她?”
薛缜道:“我找人為她診過,那女子如果放着不管,的确命不久矣。如果她沒有完成諾言,我不殺她,任她毒發身亡就是。但她承諾不假,的确誘使秦铮自投羅網,那麼我也不會食言,便供給她五顆鳳魂凝血丸,可保她十年無恙。”
“統領仁慈。”
“至于她的去留,全憑自己。我本就無意扣人,今日看在留燕的份上,那當然更是眼不見為淨。”
話音剛落,黑烏鴉歡快地飛了起來,胡祥看似松了一口氣,撫袖拱手,颔首作揖。
“老夫慚愧,願代留燕謝過統領。”
“大人無須多禮。”薛缜扶住他,面上也有些難為情,“是我欠她,算不上償還。求個心安罷了。”
胡祥表現得感恩戴德,心中則自吹自擂,原來老夫這喉舌還如從前那般伶俐,添油加醋的一番陳述倒真能打動這羅刹幾分。那神神秘秘的衛靈姑娘應是能得個自由身了,且看她今後能翻出什麼風浪來。
他思緒飛轉間,面上真摯異常,牢牢握住青年的手,眼神當中滿是笃定:“實不相瞞,自老夫回都以來,所見所聞,無一不觸及舊憶,所思所想,無一不念及往日。”
“初入隐鹓,使我大病得愈,重獲新生。六年蟄伏,令我脫胎換骨,化作直入九方老賊心腹之毒刃,為我兒報仇雪恨。縱使經曆變故,回想當年,一腔熱血,未曾涼卻。”他聲情并茂,令薛缜不由得訝異。
“大人,您……”
“老夫想了很久,我的确已經老了,就算還有心勁,也出不了什麼力。上次您來桃浔,我此話便是肺腑之言。但……承蒙王上厚愛,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在都城有一席之地,實在受寵若驚。您知道,以前老夫愚昧無知,也曾對王上抱有敵意。幸得上天恩施三年時間以拭雙目,這才看清王上是何等明君。老夫深感慚愧,自覺遠不如統領才高忠誠,時常惶惶終日。思來想去,老夫除口舌之外唯一所能貢獻的,仍是區區消息。鴉部解散已久,可渠道仍在,重建并不費力。若統領不嫌棄,老夫願盡綿薄之力,助您完善暗網。”
薛缜一驚:“大人此話當真?”
鴉部是當年維系隐鹓閣的重中之重,也是唯一在大亂時完全未受波及,所有人全身而退,自此銷聲匿迹的分部。胡祥的能力不容小觑,但此人行事狡詐,不可輕信。
并且要事當前,他心神不甯,這在尋常來看再誠摯不過的好意,如此情境之下倒讓他感到突兀怪異。
胡祥一眼能看穿薛缜,不屑遮掩,直言道:“統領莫要擔憂。老夫說過,我年事已高,心力不足,無法再插手隐鹓。隻是近來感慨良多,不好無甚作為。因此,想要将鴉部運作和盤托出,舊的渠道可變,人手可換,全由您重新安排,老夫絕不過問。自此以後,我便可安心養老,過我的閑散日子喽。”
這話明着說出,讓薛缜全無質疑餘地,當即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不該敏感多疑,可是無法控制内心不斷滋生的猜忌。腦中雜亂無章的思緒梳理不清,像山澗的雲霧遮住了某個陰暗的源頭。
胡祥低頭看了金菊片刻,蹲下嗅聞花瓣的清香,陶醉地長歎。
“往後秋日裡,若有空,可來我家坐坐,我那新砌的花壇裡也種了許多菊花,開得很好。”
“聽說大人将家院翻新了一遍,薛缜尚未拜訪,改日必攜好酒登門叙舊。”
胡祥閉上雙目,輕道,“如此甚好……老夫拆了所有門檻,從今往後,不會再絆倒任何人了……”
薛缜剛要走,聽見此話,忽地渾身一震,瞬間想起看見胡祥站在門外時,自己心間那股猜疑是從何而來。
“大人近來……也時常夢見故人嗎?”
胡祥睜開眼,意味深長地瞥了瞥遠處緊閉的房門,笑道:“傷春悲秋,感懷往事,人之常情嘛。如老夫這般,深知天命已近,便格外容易陷入回憶。夢境是慰藉,自當珍惜。薛統領,您難道……全然不會夢見故人嗎?”
“……”
薛缜沒有開口,搖了搖頭,啟步離去。
胡祥沒有等來回答,但知他心中所想,望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嘲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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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王妘謙攜相國聞琰、司馬祝黎在山腳等候接見,在重兵監視之下站了一整日,未進食水,直到黃昏之際,才被告知取消會面。
三人早有預料,不以為意。眼見夜幕将至,附近僅有一座殘破的茅草屋,而四周衛兵并無将他們帶離之意,想必就是要借此地先羞辱虞王一番。
聞琰捱到現在,饑渴難耐,腫脹的雙腳近乎失去知覺,可仍然強撐着不露半點疲色。
妘謙的背影占滿了他的視野,逐漸斂起的天光描摹出眼前男子消瘦而挺拔的背影,像荒漠孤立的一株枯樹。滾滾沙塵遮天蔽日地湧來,聞琰覺得自己好似化作筋疲力竭的迷失者,不顧沙暴向着天地間那唯一的标識撲去。
即将被吹倒時,側方有手扶來,穩住了他搖晃的身子。
“小心。”祝黎低沉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妘謙聞聲回過頭來,雙眼如此刻天際一般泛着血紅:“不必再等,我們去歇息。”
附近的衛兵不為所動,好似看守的不是敵國首腦,而是幾隻翻騰不出什麼動靜的牲畜。
“我沒事。”聞琰僵直着脊背,笑了笑。
“你不該來的。”妘謙蹙眉,眼中滿是擔憂,“你太執拗,從不顧及自身,往後還有漫漫長路,這樣怎麼撐得下去?”
祝黎點頭,輕聲道:“王上所言極是,你當初明明答應了留守,何必又突然執着,非要跟來?”
“君主以身犯險,我豈有臉苟且偷生。”聞琰已疲乏得鼓不動大義凜然的氣勁,聲音如秋風般透着蕭瑟與決然,“再者,祝兄都備了獻給揚王的禮,我慷慨之名在外,怎好吝啬?自當同來為大宴助興。”
妘謙無奈地歎了歎,挪動僵足,領二人向茅屋走去。“我的回歸,于國于民有害無益,淪落至今多是咎由自取,并無怨怼。二位肱骨之臣,忠勇之士,危難當頭不離不棄,我愧受恩情,無論如何,斷不能連累你們。”
“切記,明日言行萬不可觸怒姬衡,莫要太過護我,你們的安危在我之上,如一人有難,則妘謙必自戗在前!”
聞琰當即一愣,這樣的狠話終于震懾住他。
祝黎凝視虞王片刻,點了點頭。偏開目光,腦海中油然浮現初見妘謙的一幕。孤城之外,那道清瘦的身影在屍山血海中跪拜,即便早已看慣了滿目瘡痍的景象,他仍然覺得有那麼一瞬間觸目驚心。
這個人身上有種迥異于其他君主的特質,不屬于蒼穹之頂王宮之巅,而落在茫茫塵世,低于叢林田野,矮于庸碌萬民,最終跪伏在破碎的山河間。
不怪乎聞琰如此忠心不二,祝黎暗想,抛開身份,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他們兩人的品性算是十分相像。
聞琰将從前無數醉生夢死的夜裡借酒麻痹的心志在妘謙面前盡數展現,他終于尋得了自己心目中的君王,哪怕是在窮途末路,踏入生死關頭,也甘願随之走到最後。
祝黎明白這份心情,卻體會不到,隻是依稀覺得有些羨慕。
一個人若是能永遠這般真摯赤誠,灑脫恣意,如此度過的一生,想必亦是精彩絕倫。
可惜,這不會是他的人生。祝黎望着視野内越來越近的草屋,蛛網下浮動的塵埃在斑駁的餘晖中飄旋。他又記起與衛靈最後的交談,在灰塵遍布的牢房中,女子雙眸含笑,問他,為什麼不願進來,是怕髒了衣裳,還是髒了尊嚴。
祝黎那時沒有言語,此刻卻禁不住心說:你看,如今我還是進來了,想的卻是怎麼盡快出去,真是既髒了衣裳,也髒了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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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江風徘徊低吟,猶如數百裡外焦土之上孤魂的悲泣。酒家怕沾染陰氣,早早就閉店熄了燈。
榻前散落着幾個空壇,阿越蜷縮在窗邊,已經捱過燥熱痛苦,沉眠于霜雪般清冷的月光中。
她以為自己這樣能夠睡得踏實些,可還是做了夢。
夢裡眼前罩着一團撥不開的迷霧,她茫然站在山間,隻見腳下阡陌縱橫,遠眺卻看不到盡頭。
直到動聽的歌聲從某處傳來,她頓了頓,疑惑地循聲而去。
迷霧漸漸散開,懸崖邊坐着一個少年,哼着熟悉的曲調。阿越聽出了歌謠,也認出了背影,想要呼喚的沖動湧上心頭。
“南淵神鳥,赤目玄羽。”
從不曾如此清晰的人聲銀針般刺入腦海,攪動了凝滞的思緒。阿越愣住,竭力回想。少年也停頓不語,世界仿佛定格。
良久後,她聽見自己用嘶啞的聲音答道:“朝聞其聲,暮見其影。”
旋即,虛幻的景象開始劇烈震動。
少年轉過頭來,用一張被黑血模糊了五官的面孔,沖他露出陰恻恻的笑容。
“飼之以肉,續壽長命,悅之以血,極樂無盡。”
阿越大驚,醒時天明。
玲珑山頂鐘聲響起,揚國十年未有的大慶即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