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羽離開後,阿越在兩名侍者的攙扶下艱難地洗漱換衣。
屋内添了幾盞燈,明亮不少。搬進來的桌案上置有一面銅鏡,前面擺着些脂粉。難得此處也會有這些東西,似乎是侍女攢的,拿出來供她提升些氣色。
阿越坐在案前,望向泛黃的鏡面,這是她受傷以來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臉。
雙頰消瘦,往昔一雙明眸已變得黯淡無神,眼下兩道濃重的黑影,襯得面容更加死氣沉沉,憔悴可怖。
即便早有預期,真正見到時也難免驚訝。仿佛那鏡中的已不是活人,而是浮出幽夜的枯魂。
果然還是得拾掇拾掇,否則以這副面孔出去,會吓到别人的。
“麻煩你們了。”她輕聲道,“稍微能看得過去就好,不用太費力。”
侍女們點點頭,一位為她绾發,另一位給她臉上撲粉。
阿越溫順地擡颌,微微眯起眼睛。視野被暖色染得朦胧。
依稀間,鏡前侍女的身影慢慢變化,她好像回到宣城依蘭園的客房中,身邊是正為她上妝的衛靈姐姐。
“妹妹樣貌很好,隻是平時不愛打扮,若有興趣,我教你可好?”
“不止化妝,江湖上的易容術,我也幾乎都了解過,可以教你如何識别假的面目。這樣,妹妹就不會被壞人的僞裝給騙了。”
過去模糊的畫面裡,衛靈輕輕盤起阿越的長發,将一枚精美的簪子插入發中。
“可是怕就怕,有的人連神識都能改換,真假難辨,虛實不清,就連我也識别不出……”
鏡像再度變幻,重歸現實,唯有發髻上那顆明珠還在,刺得她眼睛一痛。
金鸾望月。
阿越頓時回過神來,難以置信。
“我的發簪……還以為也丢了呢。”
她不知自己昏迷後是如何被送入地牢的,就連綁在右手上血肉相連的佩劍破曉都被強搶了去,這簪子也是貴重東西,未曾想竟沒遭掠奪。
“是在您換下的衣物裡找到的,完好無損。”侍女說,“奴婢心想,您定是十分看重此物。”
阿越有些恍惚,隐約記起一點來。赴宴前她散盡錢财,卻最終沒舍得扔掉“金鸾望月”,仿佛将其作為某人的替代,陪伴并見證那場慘烈的勝利。可是當日鬥得天昏地暗,哪裡還顧得上身外之物的去留。
本以為除卻殘軀,再無所有,此刻看到它,倒是增添幾分意外之喜。如今屬于自己的,也隻有這隻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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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過,星光黯淡,夜霧彌漫,不時有幾聲渺遠的夜鸮低鳴,回蕩在山林深沉的夢中。
懸在車前的燈籠映出一條荒路。方羽手握缰繩,望向遠方,心下忐忑不安。
“你坐穩點,要走了。”他說着揚起馬鞭。
“嗯。”
阿越身披大氅,進車廂坐下時,直覺頭昏腦脹,呼吸困難,全身上下都潮熱起來。方才走過那通往地面的甬道,就像是自地獄返還人間,借這炎陵君墓起死回生,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此夜無風,外面沒有想象中那樣冷,空氣清冽,很好聞。
她輕輕推開車窗,将額頭靠在窗邊,呼吸慢慢順暢,雙眼也漸進适應夜色,能看清更多。但是馬車開動後,目光隻能匆匆掠過沿途被抛在身後的無數林木與山石,快到腦海裡留不下任何印影。
依速度來看,方羽應是輕車熟路,不消多時就能到達目的地。
黑暗綿延不絕,随蹄聲而跌宕起伏,遠景如墨色飛舞,交織為混亂糾纏的幻象。
思緒便在這幻象間遊走,一邊迷失,一邊前行。
盡管方羽對那高人的身份諱莫如深,阿越也已隐隐猜出一二。
“小羽,隐鹓閣這個名字,是何由來呢?”
“……你問這個幹嘛。”簾外傳來少年悶悶的聲音。
“同為隐鹓閣中人,秦铮大哥是‘鸾’,薛缜是‘鷹’,衛靈姐姐是‘雀’,怎麼獨不見所謂的鹓雛呢?”阿越幽幽道,“我猜,你師父也不是吧?”
方羽已經聽出來她的意思,不打算往下接話,而是說:“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歸鸾’不是秦铮。秦大哥代号‘閑鶴’,從未變過,他是頂着别人的身份去赴死的。”
阿越瞳仁微顫,心下了然。
“我知道了……”她閉上眼,眉頭難受地蹙起。
妘謙才是鸾……秦铮是替他而死。
提及此事,方羽亦心情低落,兩人共同沉默良久。
鞭聲又響過三回,馬蹄加快,窗外夜景如綢,近乎蒙蔽人眼。
阿越喉嚨緊澀,還是沒能忍住,開口:“妘謙……真的是妘謙嗎?”
“什麼意思?”方羽反問。
阿越頓了頓,改口問:“他也是隐鹓閣某部的首領?”
“不知道。”方羽回答,“我真的不清楚,我見他的第一面,就是按照師父之命,幫助他逃脫薛缜的追殺。此後跟着他,就與師父斷了聯系,妘謙對自己的過去也始終閉口不提。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師父為什麼要我幫他,也不知道薛缜為什麼要殺他。”
“有沒有可能,他就是隐鹓閣真正的主人?畢竟鸾鳥與鹓雛同為鳳屬,而你師父又命你相助。”
少年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
“哦?這麼笃定啊……所以,你帶我去見的這位才是,對嗎?”
話音未落,隻聽前方響起駿馬嘶鳴,車身猛然震顫,然後停了下來。
阿越被颠的差點撞上頂闆,旋即因慣性撲向前去,隻能以左手撐在身下,趴倒在簾幕後方。
從這個角度,視線正好能穿過縫隙,她看到外面似乎無人,登時警覺。
“小羽,方羽?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