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孟德春也不過是随手翻了章詢放在書架上的折錄而已。
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章詢原來這些時日不是在獻殷勤。而是真的踏踏實實在做舊事。讓人把他的事看見眼裡。
世人多喜歡花裡胡哨的炫技。讓人心生敬畏和驚歎。
可章詢卻和旁人不一樣。他明明有着極其豐富的底蘊和經驗,拿起龐雜的統計絲毫不亂。還能深入淺出的将這些理的明明白白,放在台面上。
讓哪怕不懂行的人,也能在瞬間答出一二三來。
如果這就是浙江桐廬章家教養普通子弟的底蘊。那他們算是懂了為何章家能扛起朝廷半邊天了。——有這樣的子弟源源不斷,何愁家族不興旺啊!!
一想到這樣的章詢還是章家抛棄的。
孟德春一時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
也不知道在章氏一族眼裡,什麼樣的子弟才叫出色。能接手章家傳承呢?
章景同見孟德春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好再翻箱倒櫃。再說他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什麼有用的。冷靜下來才覺得自己有點病急亂投醫。
章景同先穩住孟德春,正色開口道:“孟師爺。學生先前沒有同您說實話。我在家鄉有一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您的好意同景實在受之不得。”
“同景胸有為國為民之心。若是下次孟師爺再用這樣的事诓騙同景。同景隻能辭别華亭,另謀生計了。”
“哎哎哎!你這後生。”
孟德春拉住章詢。将這個氣鼓鼓的小少年按在椅子上。忙半哄半勸的告訴他:“你脾氣怎麼這麼硬。說撂擺子就撩擺子。”
孟德春笑着拉着章詢勸:“馬上要秋收了。西北巡道官都來了,聽說今年的京引可是天子國親,王家執牛耳者王元愛。你也别說孟先生叫你來總沒好事了。”
章景同心裡壓着石頭,起初還沒在意。孟德春下一句把他駭住了。
孟德春道:“那王元愛見過尹大人了。吩咐下來今年的糧稅就地周轉,先慰兵。秋收後統計老兵兵齡,按功勞發放糧。振奮士氣。好來年激勵士兵在前線奮勇作戰。”
章景同起初左耳進,右耳出。心裡想着章聿雲,想着東宮的那封信,突然他腦子反應過來了!
第一反應就是這誰做的?!
京城三叔剛剛入獄。皇上因繼位依仗先皇,不忍推翻先皇針對武林的政策。讓全天下年富力強的青、中年人不得從軍。
太子屢次想秋糧慰兵,都因前有顧忌,後有顧慮而沒有做成。是誰,突然冷不丁的就把秋糧慰兵的事定下來了?
秋糧慰兵——隻是個好聽的說法罷了。說白了就是溫和手段的朝廷點兵。
此舉一出,一定會引起隴東文官和武官的互咬。要麼暴露出文官官場糧倉儲備糧的多少,新丁人口收稅可有偷減。
要麼暴露出武官兵營兵丁瞞報,吃空饷。軍丁有損失。
如果是後者。章景同就能順手推舟一把,把結果呈報朝廷。變相救三叔一把。
用秋糧慰兵,緊一緊隴東官場上的弦。讓武官和文官互相‘推诿互咬’。亂中取勝,能在第一時間得到自己想要的。
章景同一瞬間有種被人看透的感覺。寒毛叢升。
……簡直料準他的心思。卻比他先手這麼多步。
這是誰做的!
——自己人,還是别人的陷阱?
與此同時。
日落西山的馬上車,馮俏掀簾望着神色凝重的章年卿,蹙眉擔憂。見送信的人半晌不走,不知發生了何事。
等章年卿上了馬車,拿出信。馮俏才知道老三被轉移到大理寺了。大理寺是鹿佑的地盤,想來老三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章年卿揶揄的笑她:“我說吧,你要對我們章家兒郎們有點信心。”
馮俏瞪他,生氣道:“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心疼。”
“哪能呢。”章年卿膝下就這麼幾個兒子,如何不疼愛。
章年卿忙說他已經寫了信回去。且看幾個兒子如何打算。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要馬上搭救章聿雲的意思。馮俏置氣不想理他。章年卿從背後攬住生氣的妻子,低笑道:“好了。不會有事的。”他捏捏手裡的柔軟,滿是相哄。
章年卿細細解釋了半晌,從幾個孩子的計劃。到他的輔佐,末了才道:“再說了,景同決心去隴東的時候。陳伏就已經想辦法遊說了幾個舊部,從戶部下手。讓秋收後地方發糧慰兵。”
“我們都給景同把枕頭遞到這個地步了。他若還是做不好,我隻當他養廢了。章府另尋人接班吧。”
尋常的話從章年卿嘴裡說出來就涼薄又諷刺了。
馮俏一聽就警惕。轉頭問他:“你有這麼好心?你從來不幫兒子什麼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又挖了什麼坑給景同。”
這個章年卿就絕口不提了。他笑着攔了馮俏,三番五次的岔開話題。
馮俏堅定不動搖。逼的章年卿無法了,才說了一句:“這孩子心硬。說去隴東就去隴東。我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卻不能任他一直偏下去。”
“俏俏,景同折在我手上。總比折在旁人手上強。我是他祖父,總不會害死他。”不過是給他個教訓罷了。
章年卿心意已決。
章年卿并沒有因為馮俏心疼,就心慈手軟的意思。
馮俏怒目而視!
章年卿滿足大笑,說:“乖。我可是做長輩的,不會太壞的。”他低聲靠近她後勁,帶着幾分哀求道:“你也多心疼心疼我。怎麼總是心疼那些小的。我一把年紀了,還要和這些小人精鬥智鬥勇。我才累呢。”
馮俏冷笑:“你是活該!”肩膀一落,徑直将章年卿撇到了一邊去。
章年卿又笑着靠了過去。
華亭縣,章景同租住的院落。
章景同從縣衙回來。焦俞和環俞都迎上來說:“大公子。昨天我們不在。我從驿站打聽到,那個從中學堂開始就和你過不去的王元愛也來隴東了。他是奉了皇上的命過來的。”
“我知道。”章景同淡淡的說:“孟師爺同我說了。”
環俞擔心的問:“你今天在衙門沒撞上他吧。”
若是撞上看,大公子必得露餡不可。
章景同笑着說:“哦……沒遇到。王元愛既然是奉皇命來的。自然是由尹豐親自接待。我和他碰不着的。”頓,“再說了。孟德春安排我去糧倉清點,最近都不會上衙門。更是和他撞不見了。”
章景同對此并不擔心。
他還是在想。是誰搶先他一步,從上而下讓戶部松口就地秋收抵糧慰兵。
這件事章景同早和東宮太子、東宮輔臣的班子研究了半年。他們還沒從江州回去的時候,就反複推演過好幾次。
錢糧慰兵這件事是根本行不通的,就算打通了内閣關節。
用上章家所有能用的人脈。太子調動權勢,這件事也推行不到地方。
如不然,章景同何至于想了一個從下而上的法子。隐姓埋名來隴東。
可今天,在他什麼都沒有做成。一切隻是剛開始布局的第一步。突然從天而降,毫無聲息的有人把這件事辦了下來。
是誰?
他什麼意圖。
這個人是敵是友。他要不要順着局勢,接了這個人的好意。先解了三叔的困境?
可萬一這是一個陷阱呢。
三叔還深陷囫囵。他若再踏進陷阱,章家要如何自處?
他,要如何自處。
三叔好歹是為了江湖大義而獻身。
他呢?因為腦子不夠而落入圈套??
章景同人生頭一次有些舉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