礙于還要繼續和他合作，我當時沒有說什麼，可拍戲的時候卻是狀況百出，弄得我心力交瘁。十幾年假裝的好脾氣和高素養都在他身上破了功，當着片場幾十個人的面把他噴的一無是處，把自己弄得臉紅脖子粗不說，那個叫李姚的人臉色也不好看，尴尬又憤恨，若不是有導演身份在，我都怕他當場掏出刀子和我同歸于盡。

這麼一想，王經理說的李姚一直想參演我的電影應該也是奉承之詞。真要對我這麼崇拜的話，不應該好好和我道歉乞求原諒嗎，而不是轉頭找自己的金主告狀吧。

手機在手心裡嗡嗡震動兩聲，應該是那王經理又回了些什麼。我不想再搭理，和這種人聊天就是在浪費時間。

手機滑進褲兜，我拿過防塵袋，取出了裡面的衣服。

是一件卡其色的風衣。這次取景地在臨蕪，馬上入了秋，行李箱裡卻沒有一件足夠抵禦秋風的衣物。我将身上的白色運動外套脫下，站到鏡前，觀察衣服是否合适。

衣擺到了膝蓋，長度正好，肩寬也合适。我是一個很懶的人，平時頭發要麼披着，要麼低紮，今天心血來潮紮了個中丸子頭，和身上的風衣還挺搭。

這個店專賣外套，所以鏡子就設在外面，正對着來來往往的過道。我左右側了側身，打量一下後面會不會有突兀的地方。我的餘光通過鏡子的反射注意到後面有人經過，擔心地方不夠大，我就往前挪了挪，目光也正視回鏡面，恰巧後面的人也轉頭看了過來。我擡了一下眼，就這樣，兩個一轉身就能看到對方的人，卻隔着一方鏡子，對上了目光。

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年紀和我差不多，依然不減當年的風姿，光是站在那，就讓人移不開目光。

是個熟面孔。

出于禮貌，我覺得我該主動打個招呼，可許久未見的人該是怎樣的表情和動作呢？現實中尚沒有這樣的經曆，但在拍電影時，我會要求演員結合劇本台詞和人物經曆來表現，可能驚喜，可能惶恐，還有的一下子紅了眼，來向觀衆表現他們心中的難以釋懷。可惜現在沒有人為我遞交劇本和提供表演指導，那匆匆而過的幾個月也不足以支撐起一場熱切的攀談，我隻好如同一尊雕像一樣，直直地愣在原地。

但我的情緒已經作出了及時的反饋。怎樣形容我此刻的感覺呢？心跳有一些快，還有些不自覺的緊張，但怎麼說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自認神情和動作是正常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對面的那個人就更正常了，仿佛隻是看見了一個很久未見的老同學。

仿佛？這個用詞不太恰當，我們，本來就是很久未見的老同學。

要說這天我有什麼不妥當的、事後回想起來恨不得捶斷大腿的行為，那就是我盯着那個人的時間太長了。本來可以當作沒看見就此錯過的人，可能是被我看得實在不好意思，覺得這麼走掉不太好，于是主動和我打了招呼，嘴角還帶了一些笑，“徐思凡，好久不見。”

那笑看上去并不勉強。于是我也禮尚往來，沒有回頭，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仍然是隔着鏡子與他對望，口中回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方明安。

其實，過去十幾年裡我偶爾也會在腦中模拟一下與方明安見面的場景，還會結合一些比較瑪麗蘇的劇情，比如落魄時的出手相救，故地重遊時的偶然回眸，再不濟，同學聚會時的驚喜露面也是可以的。但這些想象隻是我腦子空空時的無聊調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和他有一天真的會遇見，以至于一直幻想着要以潇灑利落、脫胎換骨的面目示人的我，被這一刻打得措手不及。畢竟坦白來講，站在穿衣鏡前左右搖擺臭美的我，實在和潇灑利落、脫胎換骨這八個字搭不上邊。

後來我才明白，緣分這個東西之所以說它妙不可言，就是因為它從來不會給任何人準備。不提供寫好的劇本台詞，也沒有彩排預演，它要的就是你在與它相撞時，那一刻的真實反應，回避或坦蕩，遺憾或釋然，挽留或放手，甚至愛或不愛，任你再怎麼遮掩也躲不掉，它看一眼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