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最後一場考試當天,祝月盈專門起了個大早。
凜冽的寒風已經漸漸消弭,祝月盈推開窗棂,外面的風雖還帶着絲絲涼意,但這全然遮掩不住她激動忐忑的心情。
她穿好衣服,立馬前往前廳吃早膳。
程臨微親自下廚,她給祝時安和祝月盈各盛一碗雞絲青菜粥,又把摻了羊奶的胡餅端了上來。
祝月盈一邊吃一邊小心看着阿兄臉上的表情,擔心他會因趕考而緊張。
可對于祝時安來說,上一世他已經考過一次春闱了,現在也已經平安度過了春闱前兩場考試,就是再緊張的心情也放松了些許。
他收拾好行裝,和耶娘道别:“我走了。”
祝月盈今兒穿了一身輕便的胡服,她聞言立馬起身:“還有半個多時辰,阿兄,我們走吧。”
她上一世未曾見過春闱的盛大場面,也沒有送過兄長前去考試,這一世總想彌補這些有關家人的遺憾。
兄妹二人出了坊,祝月盈正跟祝時安确認着:“身份印鑒,紙硯筆墨,還有六個時辰的食物,阿兄想想還有什麼漏的?”
“甫才耶娘還檢查過,”祝時安回憶着,“我昨晚也看過一遍,應沒什麼問題。”
祝月盈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就算有什麼缺的,我會在外面一直等着,阿兄随時找人遞個口信給我就好。”
祝時安手中還拿着書,他無奈道:“小妹,我比你大了四歲,怎得還把我當小孩子對待。”
祝月盈理直氣壯:“關心則亂嘛。不過阿兄這段時間一直勤勉溫習,應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如若考不上,我就趕下一次,”祝時安看着自己的筆記,“夫子預估我中進士的概率不大,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祝月盈安撫他:“不要自怨自艾,能有同進士出身也好啊。”
臨近開考,祝時安的心思又撲到自己手中的書本中去。
二人路過祝家别院,祝月盈聽到門扉開合的聲音,她轉頭望去,果然步九思也剛好出門赴考。
天色還沒亮,祝月盈不免多看了幾眼,分辨出是步九思本人後才放心。
她看了一眼沉浸在背誦中的阿兄,自己和對方禮貌打招呼:“步郎君,早。”
步自芳早在春闱第一場前就被祝月盈接進了祝府,故而步九思此時正囑咐門房落鎖。
步九思背着赴考所需的物品,他自然地走到祝家兄妹身邊:“祝娘子,祝郎君。”
祝時安抽空和他點了點頭,又開始緊張地背誦。
祝月盈不敢打擾他,她見步九思好似閑來無事,于是湊近輕聲問詢:“步郎君不趕緊看看書嗎?”
步九思神色如常,他的唇邊依舊挂着淺淺的笑:“我和祝兄不一樣。我考前習慣放松心神,轉換心情,方能更好應對考試。”
祝月盈表示理解。
身為這一行人中唯一一個不考科舉的,祝月盈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閉了嘴,盡職盡責給兩個略顯緊張的考生帶路。
會試場所坐落在朝向赤烏大街的這一邊,時辰尚早,可會院門口也已聚集了不少前來赴考的學子。
祝月盈在人群中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司大郎君!”
正暈頭轉向的司所善聞言轉身,他眸中一亮,連忙走到三人身旁:“祝娘子,步郎君,祝郎君。”
步九思和司所善熟稔,他詢問着:“司大郎君可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方才步某見大郎君眉頭緊鎖,似有不便之事。”
“也沒有,”司所善站在熟人身邊,這才卸了緊張的神色,“我隻是孤身趕考,又是這般大的場面,有些不知所措。”
甯順侯府中,沒有人會為他打聽今年春闱的流程,也沒有人留心春闱的具體要求,更沒有人陪同前來,一切都是司所善從祝步二人和幾位同窗口中聽聞的。
尤其這還是春闱最後一場考試,要求比前兩場都要多些,讓他頗有些緊張。
方才他被裹挾在一群陌生學子中,也不知究竟什麼時候該入場,心中難免忐忑。
還好,他被祝月盈叫到了步郎君和祝郎君身邊,跟從着熟悉的人在外等候,讓他減少了焦慮情緒。
祝月盈招呼着三人:“阿兄,步郎君,司大郎君,我今日都在春風樓三樓的包廂,如若在會院中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可以随時找人往我這裡遞口信,我會盡力而為。”
“散考時我就在春風樓門口候着,有什麼事也可以來找我。”
步九思微笑一拱手:“祝娘子體貼,步某不勝感激。”
司所善也明顯松了口氣:“多謝祝娘子。不瞞幾位,我着實擔憂會院中有變,可得了祝娘子的這句承諾,我試着心底也踏實許多。”
祝時安用手中書冊輕輕點着祝月盈的臉頰:“小妹這也算是全程陪考了?”
“怎麼不是呢,”祝月盈踮腳看向會院門口,“禮部的人已經就位了,三位可以先檢查一下自己的身份印鑒。”
被她用力撐着肩膀的祝時安扶額:“我倒是想看,可小妹你倒是先松手啊……”
幾人檢查了一遍自己帶的物品,等待門口開始進人後結伴朝會試場所走去。
祝月盈和谷雨一直在赤烏大街上站着,直至諸位舉人和國子監學生都進到會院中,禮部的人封鎖院門之後才移開視線。
盡管不是祝月盈親自上場考試,但她還是能感覺到絲絲緊張。
既有對兄長的緊張,也有對步九思的緊張。而在遇到司所善後,她也不禁關心着對方的表現。
不知道兄長是否能考中,不知道步郎君科舉會否如上一世一般遇到意外,不知道司大郎君背後的甯順侯府有什麼動作。
祝月盈一邊思考着一邊進入訂好的包廂,她眉間泛上凝重,又在推開窗棂時轉而消散在空中。
她靠在窗邊,看着莊重緊張的會試場所,看着偶有行色匆匆的禮部官員在院中穿行,祝月盈歎了口氣,她想,希望他們考試一切順利。
此時,會院内。
衆人按照指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會試的位置之間用牆隔開,保證無法旁窺别人的答卷。
祝時安才擺出筆墨不久,就有專員下發試題。他拿到紙張時先深呼吸了一下,這才集中精神去看春闱的題目。
映入眼簾的并非是他印象中的題目,祝時安心底一凜,而後他很快又釋然了。
既然這一世有許許多多的改變,那麼今年的春闱試題與上一世不同,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放平心态,将上一世元甯十年的答題記憶抛之腦後,聚精會神思考着這張試卷上全新的題目。
數百米之外,步九思也從禮部的人手中拿到了試卷。
他草草通篇浏覽了一遍,在決定下筆前,還是難掩心中翻湧的情緒。
上一世,許多人罵他的出身,罵他沒有通過科舉考試,入朝便是名不正言不順,隻能靠給地方長官當沒名沒分的幕僚被舉薦進京,而後又佞幸于陛下,簡直君子不齒。
而現在,步九思面前就擺着今年春闱的試題。
紙張雪白柔軟,他有些恍惚,指尖也無意識扣緊了桌案,像是想在衆多紛飛的回憶中抓住唯一的清明現實。
步九思阖眸又睜眼,他胸中已有試題作文的初步構思,他研墨下筆,為博得進士出身而付諸努力。
祝月盈依舊在包廂内處理事務,她似有所感,沒來由地擡眼望向會院之中。
少頃,她無奈笑着搖了搖頭,心中感慨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
祝月盈想要重新開始撥動算珠,卻突然聽到隔壁包廂進人的聲響。
她捕捉到了熟悉的嗓音。
“真是的,那莫家的老頑固非叫我去考勞什子科舉!”
司所照恨恨一擱酒杯:“小爺我就那麼無聊嗎?誰會閑的沒事幹去和那群泥腿子一起考試!”
周遭有和他一起玩的纨绔們安撫着:“哎哎,司世子,生那個氣做什麼?反正司世子已經把那個泥腿子踹了,正好迎娶莫家娘子!喜事當前,來來來,喝一杯!”
司所照手腳發冷,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緊張。
他隻有飲酒後才能讓自己的身子感受到回暖,司所照自顧自地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有纨绔想開窗,司所照連忙喝止:“别開窗!”
“司世子這是怎麼了?”開窗那人動作一頓,“凍着啦?”
司所照沉默不言,他不敢說,他其實是在害怕接觸任何跟春闱有關的消息。
他是個懦夫,逃了春闱考試,他害怕這一切的後果。
“安郎君呢?”司所照環顧四周,卻沒看到那個令他感到可靠的身影,“安郎君今兒沒出來?”
這些纨绔多少都是通過安郎君和司所照搭上線的,他們家裡的品階也都比侯府略低一些。
幾人眼神交流了一番,也就是仗着現在司所照醉酒看不清楚,而後推了一位公子哥出來:“哈哈,司世子,安郎君他……”
這位郎君的眼珠子一轉:“安家大人是禮部侍郎,安郎君今天不出門也是正常的。”
其實他們都知曉,安郎君今日沒有與司所照出遊,當然是因為他此時正在春闱考場内。
安郎君在司所照抱怨時總委婉勸他,道是反正也能憑借莫為莺的關系入仕,不願意考就不用考了。
結果,他自己卻背着司所照去考了春闱,傻子都知道其中有問題,司所照面前的這幾位郎君更是清楚。
他們打了個哈哈把事圓過去,又撺掇着:“司世子!昨兒你可赢了我一百兩,我回去細心研究了好久,今天一定能把錢赢回來!”
司所照連忙将注意力轉移到打牌上,把心底對春闱的濃濃恐慌抛之腦後:“來就來!小爺這次絕對不會讓你!”
聽着隔壁喝酒劃拳聲漸響,祝月盈這才輕松了一口氣。
谷雨一直站定在主子身後,如同沉默卻出鞘的利刃。
她看到主子示意,也坐到主子身邊附耳。
祝月盈輕聲說着:“安郎君去了何處,你方才可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