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甯的春夜仍有絲絲冷風灌入懷中,可當步九思站在祝月盈身前時,那些呼嘯着路過的風便盡數被他擋在身後。
步九思緩緩站定,他的話中透着幾分笑意:“祝娘子這是在等什麼人?”
“嗯。”祝月盈移開視線,“的确是……在等人。”
步九思面色如常,他環視四周:“可是祝兄還未出來?不過某離開會院時曾留意過,祝兄的位置在靠近院門處,其中的學子應該都出來了。”
祝月盈的目光依舊在街道上逡巡,她輕聲道:“我是在等你。”
步九思喉中的話停滞在原地,他眨了眨眼,背在身後的手漸漸握緊了。
他幾乎能從自己脈搏的跳動中感受到心中的狂喜之情。
“等……我?”
步九思禮貌笑着:“是步某的過錯,某在會院中耽擱了一段時間,怕是惹得祝娘子擔心了。”
他看着祝月盈的穿着,離她更進一步:“天氣寒涼,祝娘子在外面等了多久了?可有凍着?”
祝月盈後知後覺自己穿得有點少:“沒事,才等了不到半個時辰。況且已經開了春,談不上冷。”
步九思将自己的大氅解下來,攏到祝月盈身上:“話雖這般,但某方才走了一段路,身上正有些熱,剛好如此。”
小滿恰好被程臨微派出來探查會試場所的情況,她揮着手小跑過來:“娘子!”
等到了跟前,小滿先和步九思行禮:“步郎君。”
而後她才湊到主子身邊:“娘子,程娘子讓我問問娘子,怎得還沒有消息?可是大郎君處有什麼變故?”
祝月盈試着後背暖和起來,她笑道:“方才阿兄收到書院夫子的消息,道是學子們若無事便去書院一趟,夫子有要事商談。”
小滿點點頭,卻不想再跑回去,隻好央着谷雨先行一步回祝府報信。
祝月盈此時擡眸看向步九思:“我記得步郎君也和我阿兄在一處聽學,可要前去?”
步九思略一思量,很快又看向祝月盈:“時辰不早了,既然祝兄已經去了書院,我便貪個懶,靜候祝兄的轉述。”
祝月盈點點頭,她又拽住步九思的袖子:“步阿婆今夜仍舊在祝府暫住,不知步郎君可要一同回家,去探望步阿婆?”
回家這個詞讓步九思不禁心念微動,他許久不曾聽過“家”字,此時聽祝月盈親口道出,心中也放了柔。
但步九思還是蹙眉道:“今夜過去有些倉促。等殿試結束後吧,我尋個時間提前向祝家遞帖子,等放榜後我便與母親搬出來,同時将别院的地契交還給祝家,就如我同程伯母約定的那樣。”
祝月盈有些失落,但還是同意了對方的安排。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為何心中會感到空落落的呢?
先前步九思在祝家别院,自己經常仗着半個地契主子的身份前去探望步郎君。他向來禮貌溫和,而涉及到公務時又顯出幾分剛正不阿的嚴肅,這種特定時候的距離感不禁讓祝月盈側目。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經常去找步郎君。盡管祝月盈說服自己時說是要提前和步郎君打好關系,讓祝家能得到步郎君入仕後的幫襯雲雲,但她知道這不是全部的原因。
自己可能隻是單純地想要和他交流,單純覺得在他身邊時心情很放松。
祝月盈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和離回家的商戶女,而步郎君是即将高中進士的新秀,她似乎本就沒有理由名正言順地站在對方身邊。
步九思遲早會抵達比他上輩子的位置還要高的地方,他身邊會有新的好友和新的同僚,甚至……
甚至他會娶妻生子,與祝家的來往僅僅保持在提攜之情與故交之誼上。
小滿感受到主子突如其來的傷感,她礙于有外人在,隻能用關切的眼神仔細觀察着主子的神情。
不過祝月盈很快便從牛角尖中脫身出來,她心底重新泛上輕松之感,自己能有這一世重生的大造化,已經是上天的眷顧,不能奢求太多。
能保住命,能和甯順侯府和離,能與家人團聚,已經是圓滿。
貪心不足蛇吞象。
何況自己和步郎君已經成為友人,這也是上輩子卧病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縱有遺憾,倒也不必為之久久挂懷。
祝月盈坦然看向步九思:“憑步郎君的文采,再看步郎君此時神色從容,應是高中有望?”
步九思的腰間依舊挂着她贈予的粽子香囊,他聞言一笑:“此事還為時尚早,殿試未過,步某也不敢說就能僥幸得中。”
祝月盈對他還是很有信心的:“至少在我看來,此時已經可以提前恭喜步郎君啦。”
她似是又被這話勾起一些回憶:“對了,時候不早了。步郎君應早日歇息,才好準備之後的殿試。步郎君且走吧。”
步九思似有所感,他見祝月盈垂眸,又挑了另一個話頭出來:“某突然想起,先前有件事的答案還未與祝娘子言說。”
祝月盈順着他的話回憶着,自己缺了一個問題的答案?什麼時候的事?
步九思往前邁了一步:“彼時,祝娘子言,一切等到春闱之後再說。不知會試結束的現在……是否算是春闱之後?”
祝月盈想起來了。
先前她發覺步九思似乎對自己二嫁的事格外上心,忖度着步郎君可能想要為自己與他的官場友人牽線。
那時的她想要出言試探,結果走神之下不小心問道:“難不成你想娶我?”
這話把步郎君吓住後,她連忙開玩笑掩飾過去,後來也對此絕口不提。
可現在,步九思竟然主動提起此事,這讓祝月盈不禁緊張起來。
她擡眸看着步九思眼中的認真,先行詢問道:“步郎君的意思是?”
步九思心跳如鼓,他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成拳:“步某這句話本該在年前告知祝娘子的,現在也應出口了。”
“關于祝娘子那日的問題……步某的回答是,對。”
祝月盈雙眸霎時間睜大了。
二人都沒明說,但誰都知道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祝月盈猛地轉過身去,不敢再看對方灼灼的目光。
她胸口劇烈起伏着,祝月盈想要擡手拍拍自己熱起來的臉頰,又感覺到指尖微麻。
這話是什麼道理?什麼叫“對”?
祝月盈感受到這一個字在心中繞了一圈又一圈,依舊遲遲不敢确認步九思這話的意思。
阖眸又睜眼,深呼吸過好幾次,祝月盈這才緩緩轉過身來。
步九思依舊定定看着她,他的目光放了柔:“祝娘子方才可是沒聽清?”
“不,”祝月盈移開了視線,“就是因為聽清了,這才……這才……”
她的心緒一團亂麻,打腹稿打了半天都理順不清。
祝月盈隻好洩了口氣:“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步郎君的意思,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步郎君所言。”
步九思神色如常,他并未露出半分錯愕或怔愣。
畢竟,比起他預先設想過的最壞情況,現在祝月盈的反應已經讓他忐忑的心漸漸落了實。
步九思蓦地笑了:“祝娘子不必憂慮。”
他的聲音依舊緩緩又溫和,像是在撫平二人皆七上八下的心:“祝娘子的後一句話我不能代勞,但是前一句話,我可以解釋得更清楚些。”
步九思垂眸調整自己的呼吸,而後又定定看着她眸中倒映的一輪明月:“祝娘子,我……”
他的記憶在此時奔湧而出,步九思的腦海中閃過了許多畫面,閃過藥鋪門口她淡然的神情,讨薪那日她的維護,之後每一次的談話,她眸中的喜意和關切,那悄悄可愛的小動作。
乃至于二人相遇的最初,早在上一世,自己衣衫褴褛跪在司所照的胡刀之下時,萬念俱灰之際那雙攔下刀鋒的手。
他終于能将在心底翻湧過整整兩世的話道出。
步九思擡眸,他堅定道:“我心悅你。”
祝月盈愣在原地。
她就這樣一直看着步九思,久久移不開視線。
雙頰早就紅到發燙,她這才猛地回神:“這、這……這怎麼可能?”
她雖然心中對步郎君有些欣賞之上的情緒,但絕不敢相信對方喜歡自己。
祝月盈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描摹着步九思的神情,她入目所見盡數是認真和鄭重,找不出半分虛假。
她的指尖下意識點上對方的臉頰,話中盡是不可置信:“步郎君方才所說……這怎麼可能?”
步九思試探着握上對方的指尖,他輕聲道:“情感當然是沒有來由的,步某就是單純喜歡祝娘子。”
祝月盈視線遊離:“我不知道,我還是不知道。”
她鼓起勇氣道出心底所想:“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回答你。”
步九思循循誘導着她:“祝娘子是在擔憂麼?是擔憂步某此話是虛言,還是擔憂祝家的什麼?”
“我……”祝月盈誠實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懷有和步郎君一樣的心情。”
她心底暗暗道,是啊,步九思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未來權臣,天子周圍的紅人,他現在真的已經想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