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後第二天,步九思一早就來到祝府門前,叩響了祝家的大門。
他着一身白灰色圓領袍,發髻高紮,蹀躞帶勒出腰身,一身氣度從容,正微笑與面前之人對視。
祝時安看着步九思的馬靴,不情不願地承認,他的身量好像确實要比自己高些。
祝家的大郎君撇撇嘴,而後随意問道:“昨兒剛結束殿試,步郎君今日登門,是所為何事啊?”
步九思不急不緩行禮:“先前與貴府大娘子有約,故而步某今日特來拜訪。”
“哦,”祝時安心中警鈴大作,“原來是‘特’來拜訪啊。”
“說起來還有一件事。”
祝時安往前走了兩步:“會試結束那天晚上,我小妹歸家甚晚,步郎君可曾碰見到她?”
步九思依舊從容:“某離開會院時,曾在春風樓門口瞧見過祝娘子,并與祝娘子說了幾句話。”
祝時安猛地意識到:“所以阿盈身上的大氅是步郎君的?”
“是。”
步九思大方承認,反倒顯得坦蕩:“那晚我見祝娘子衣着單薄,便将自己的衣物借予祝娘子禦寒。祝娘子是步某的友人,步某理應關心她些。”
他拱手:“祝兄可是覺得不妥?”
祝時安心中的鈴聲越敲越響,他抱臂又往前走了一步,眯着眼剛想說些什麼——
“阿兄。”
祝月盈此時出現在祝時安身後,她雙眸半睜,嘴角向下,也學着他的樣子抱臂站在門口,聲音拉得很長。
小滿把折好的大氅還給步郎君,繼而退回主子身後。
祝時安大驚失色:“小妹?步郎君的消息不是剛傳進府裡不久嗎,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笨,”祝月盈學着祝時安之前的動作敲了一下對方的腦袋,“步郎君既然說了提前與我有約,難道我不會提前候着嗎?”
她提起裙擺跨過門檻:“我就是跟步郎君去吃頓飯,阿兄你讓耶娘不用擔心,走了!”
步九思側身,待祝月盈走到他身前半步時才轉過身去。
他還不忘回眸與祝時安道别:“祝兄留步,步某日後再來拜訪。”
祝時安站在祝府門口,看着二人的身影漸漸遠去,心中五味雜陳。
“所以,步郎君當時真的是這麼說的?”
程臨微坐在桌案旁,她眉目間露出思索之色。
“是的,門房也聽到了,”祝時安大口喝茶,“小妹話裡話外還維護步郎君,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都找不出合适的語句,隻好作罷。
程臨微憂心忡忡:“這下,阿盈怕是真的和步郎君之間有些不尋常的事了。”
祝時安嘟囔道:“阿娘,你是沒看到,小妹早早就在自己房中梳妝打扮完候着,步郎君拜訪的消息才傳進府裡一會兒,小妹就連忙跟着他出去了,半點視線都沒給我這個阿兄分。”
程臨微若有所思:“這麼一看,阿盈許是自己也動了念頭。”
“等阿盈回來之後,”她拍闆,“我可要好好詢問一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兩個孩子怎麼考完春闱之後關系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祝時安心中憤憤,聞言摩拳擦掌:“阿娘說的是。”
此時的祝月盈還不知道回府後要接受家人的“拷問”,她剛剛打開包廂的窗,轉眸就瞧見步九思已經幫自己拉開了凳子。
她落座:“麻煩步郎君了。”
“舉手之勞,”步九思轉移話題,“說來也巧,這家酒樓對面恰好就是祝娘子名下的邸店,打開窗子就能看到。”
祝月盈聽罷往外一看,笑道:“果真如此。”
東市街道的喧鬧聲順着打開的窗子飄進來,祝月盈有些緊張的神色也被這些聲響漸漸撫平。
這頓飯是步九思請客,故而也是他點的單。等到菜品上齊,祝月盈卻發現,其中許多都是自己平日偏愛的菜式。
她給自己和步九思各盛一碗羊肉湯,認真盯着還在湯面上漂浮的蔥花和芫荽:“步郎君怎麼知道我最喜羊肉湯的呀。”
步九思舀起一勺:“聽祝兄說的。”
盡管那是上一世,祝月盈死後祝時安在崩潰之下與自己傾訴中所提。
祝月盈不疑有他:“原來阿兄還曾和步郎君提到過這種東西。”
她好奇擡眸:“也不知步郎君偏好什麼樣的菜式?”
“肉粥吧,”步九思認真答道,“最好再加點菜絲,于步某而言,這很有溫暖的感覺。”
祝月盈點點頭:“我記下了。”
二人動筷吃飯,步九思用膳的一舉一動仍然穩重優雅,但他動作幅度不大,直到吃到一半時祝月盈才發覺。
分明是與甯順侯府一般嚴苛的動作,可步九思現在并沒有阮正柔那般刺人眼目。
祝月盈手中筷子一頓,她索性思考着這個問題,而後很快得出了結論,許是因為步九思從未特意表明什麼,而阮正柔用膳時卻會一直暗示着“我吃飯的動作很優雅,這才是勳貴儀态”吧。
步九思察覺到面前之人的目光,他輕笑:“祝娘子看步某作甚?可是步某儀表不整?”
“不是不是,”祝月盈動筷夾菜,“隻是有些在意步郎君罷了。”
她下意識說完這句話,又覺得不妥。什麼叫在意步郎君?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呢?
祝月盈這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她總是克制不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也做好了再次應對的準備。
誰知步九思就真的單純在請自己吃飯,他不僅一句未提那件事,就連話裡話外的暗示也沒有,一心專心吃飯,反倒襯得祝月盈自己顯得有些浮躁。
她最終還是決定問出口:“步郎君那晚同我說的話……”
步九思神色坦然:“祝娘子先前說,在你我二人想清楚之前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步某願依祝娘子所言。”
祝月盈移開視線,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隻是有些好奇,步郎君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呃,喜歡上我的?”
她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于祝月盈而言,她下意識不願意相信步九思的話,很大一部分是因為自己才和離不到半年,上一世那般厲害的步郎君真的會在這麼短一段時間内喜歡自己到需要剖白心迹的程度麼?
她害怕對方的喜歡來也匆匆,最後去也匆匆,徒留自己心中殘存的奢望與酸澀。
步九思垂眸:“感情之事,本也不是步某能清楚感知的。”
“不過若是祝娘子想要知道,步某也定然從命。”
他擡眸,鄭重望進祝月盈緊張的目光中:“倒不如說,某在最初遇到祝娘子時,便覺得祝娘子在步某眼中與衆不同吧。”
祝月盈回憶着自己認為與步九思的初遇,那時她剛重生回來,正在鋪子裡查賬,而後聽到外面喧鬧聲漸起,這才出門查看,與想要幫工換錢的步九思對上視線。
倒是也能說得通,祝月盈暗暗想着,這樣一來,步九思後面設計進入甯順侯府當司有桐的老師一事便有了清晰的理由。
但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原來這麼早呀。”
步九思無奈笑着:“感情之事最是抑制不住,但步某那時身份低微,不敢奢想如皎月般的祝娘子,隻能将情感掩在心底。”
“但我從一開始就心悅祝娘子了。”
他說得直白又坦誠:“我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内都沒能冷卻這份情感,所以我認為,或許我沒有将感激與喜歡搞混呢?”
步九思的詢問聲小心翼翼,祝月盈從未見他表露過這般模樣。
她心軟了幾分,不如說其實她也無法欺騙自己對步九思毫無感覺:“我倒不是懷疑步郎君所說的真假啦……”
祝月盈心中念着步九思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她能從直白樸素的言辭中感受到這位文名滿平甯之人的真心。
她阖眸又睜眼,也舒了一口氣:“如若要讓我現在直截了當地拒絕步郎君,我做不到。”
步九思的眸光微亮。
但祝月盈又補充道:“可我現在确實也無法點頭。”
她無奈看向對方:“不瞞步郎君,在那夜之前,我甚至從未想過我會二嫁。我未來的計劃中從未考慮過這件事,我若是貿然答應了步郎君,是對步郎君感情的一種踐踏。”
步九思微笑安撫着她:“但祝娘子也發現自己不想拒絕,故而那天才會和步某說彼此冷靜的話,對否?”
“對,”祝月盈眨了眨眼,“我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内考慮清楚這件事。所以我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步九思退了一步:“這都無妨。步某那晚所言也的确出自真心,在祝娘子未松口前,步某不會跨過這條線。”
他打趣道:“步某已經懷着這份歡喜過了這麼久,也不會奢求立刻便有結果。隻要祝娘子願意,步某與祝娘子便能一直以友人身份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