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打眼一瞧,可着實被步九思泛紅的雙眸吓了一跳。
他在自己面前向來是垂眸淺笑着的,哪怕是被司所照的胡刀指着時,他也依舊挺拔站定,神色淡然。
可剛剛,步九思雙眸中盈滿委屈與脆弱,像是剛哭過一場,也像是醉得厲害。祝月盈第一次看到他表露出如此茫然的情緒。
她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步郎君以後可得多加注意,若是有心懷不軌之人得知步郎君酒量不佳,怕是會由此下手。”
“嗯,”步九思垂眸,他話中似有所指,“以後不會了。”
祝月盈看他仍然恹恹,另找話題道:“對了,方才在大殿内,步郎君可有結識到新的友人?”
步九思淺笑,他看着遠方:“有。方才吏部尚書與我談論了一番,話中頗為投契。”
“那很好呀,”祝月盈替他高興,“步郎君文采斐然,這是陛下都曾贊揚過的,不過真說到為官之道,還是應當多看多學。”
“吏部尚書願意同步郎君交談,說明步郎君在衆位進士中很得尚書閣下青眼呢。”
步九思颔首:“尚書閣下在外朝向來有秉公嚴明之稱,他此言于我大有裨益。”
陣陣風來,步九思青色的衣擺被撩起,在他身後劃出一道弧度。
“陛下方才派人來說,言是賞賜步某的宅子不日便要将地契送來。”
祝月盈心念微動:“步郎君有了陛下所贈,故而想将祝家别院的地契還于祝家?”
“非是如此,”步九思側目,他用目光溫柔描摹着心上人的模樣,“步某隻是覺得,此前已經承了祝家許多恩情,此時授官在即,不好拖累祝娘子與祝郎君。”
“步某入仕後,可能會得罪一些人。步某不想因此牽扯到祝娘子身上。”
祝月盈轉過頭去,不再去看步九思。
她胸腔發悶,宣洩而出的失望昭示着她此刻被他牽動的心緒。
是啊。步郎君前途一片光明,此時又得了陛下青眼,自己本該為友人的現狀而感到高興。
祝月盈阖眸,她想着,是啊,本該如此的。
可心中的這一份酸澀又是因何而起呢?
難道……自己想和他靠得更近些麼?這會否是步郎君口中的“心悅之情”?
微涼的風冷卻了她正砰砰跳動着的期待,祝月盈搖了搖頭,把這些糾結都甩出腦海,重新對步九思展露一個笑容。
“既是陛下賜宅,這當然是天大的喜事,”祝月盈擡手撐着下颌,“步郎君準備什麼時候搬過去?授官或許也要外放出京吧?”
步九思颔首:“聽先前陛下的意思,我這次多半是要在平甯之外行走的。”
祝月盈回憶着,他上一世也是在平甯之外赢得陛下青眼,被調回平甯不過一段時日,卻又被迫再次外放。
現在這般光景,着實有些巧合。
她思忖出言:“我這段時間應該會留在平甯做生意吧,步郎君若是在外遇到了什麼事,也可以向我寄信。”
這話剛說完,她就有些臉熱:“我不過一商戶女,真要說來,步郎君應也是寄給朝中相交的友人……”
步九思溫聲打斷了她的話:“好。”
“啊?”祝月盈眨了眨眼,“好什麼?”
“寄信,”步九思微笑,“我在外面所觀察到的風土人情,屆時都寫信給祝娘子細細言說,可好?”
祝月盈眸光一亮:“步郎君這麼一說,我确實很好奇平甯之外的景象。”
在結束前朝末亂後,一路走來的那些地方現在都變成了什麼樣呢?
步九思斟酌出言:“如果有機會的話……”
“如若有機會,”他認真地望進祝月盈的眸中,“不知步某可否邀請祝娘子出遊?”
祝月盈微微怔愣。
出遊?離開平甯去到自己上一世從未去到的地方?
纏綿病榻的那些記憶又湧入她的腦海,祝月盈想着甯順侯府中那扇一成不變的窗,她下意識點頭。
“如若真的有景色能惹得步郎君親自邀請,我定然得去一探究竟。”
祝月盈歪頭:“不過出行這段時間,免不得要耽擱新鋪子的開張诶。我得先做個計劃出來,所以步郎君可能得先等等。”
步九思拱手:“是步某考慮不周。”
“沒有沒有,”祝月盈擺手,“出去見識風土人情本是好事,何況還是步郎君相邀。”
她直起身子來:“出來的時間是不是有點久了?步郎君,我們回大殿吧。”
步九思示意對方先走,他落後祝月盈半步,将自己的腳步并在祝月盈的影子中。
二人回到大殿時,宴會已然接近尾聲。
越定還和武宥随意坐在高台之上,此時下方的表演已經結束,喧鬧的氣氛也漸漸停歇,衆人像是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什麼。
本來混在一處交談的臣子與新科進士們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兩批人中間是終于顯露出來的分界,這條路橫貫大殿鋪到帝後腳下,直通殿門之外。
朝中重臣對此習以為常,但許多新科進士是一次見這般場景,心中不由得驚呼幾聲,感歎臣子們的守序,以及陛下和皇後殿下的威嚴。
步九思和祝月盈回來得有些晚,步九思已經來不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于是他和祝月盈站在一處,等待帝後離開。
待越定還和武宥挽着手踏出大殿後,便有宮中内侍在前組織衆人有序離開。
先是朝中重臣,其次是一甲的三人,最後才是二甲的進士們。
席位是按照名次排序的,此時也在内侍的引導下按照次序離開。
步九思本是第六名,奈何他此時正站在祝月盈身邊。直至整座大殿都安靜下來,祝月盈才牽起他的袖子。
“步郎君,”祝月盈回眸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大殿,“我們走吧。”
步九思當然不會在意自己的次序,他反倒覺得,此時能跟着祝月盈一同出宮,實在惬意。
等二人悠閑走到宮門口時,祝月盈的餘光突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兄!”她趕緊撒開步九思的袖子,三步并兩步跑到對方身邊,“阿兄怎得在此?”
祝時安抱臂,他的語氣不辨喜怒:“阿娘擔憂你在宮宴上禮數不周,故而讓我在宮外候着。”
結果這一等,就一直等到衆進士都離開之後,他還沒見到自家小妹的身影。
好不容易等到人了,結果妹妹竟然牽着那姓步的袖子!
步九思上前行禮:“祝兄。”
祝時安回禮:“方才光顧着和家妹說話,好像并未瞧見步郎君。”
祝月盈戳了一下兄長。
祝時安立馬改口:“抱歉,我今日有些高興過頭,言語不周之處還望步郎君海涵。”
“很快便要授官,我聽家妹說,步郎君想把祝家别院的地契交還給祝府?”
步九思颔首:“陛下已經賞賜了步某一間宅子,步某也不好一直占着祝家的地方胡作非為。”
“步郎君言重了,”祝月盈上前來,“不過還不知道,步郎君新的宅院在何處?”
步九思對她知無不言:“就在侯府往北的那個坊。宅子在面向西邊的這一側,有直接通往赤烏大街的門。”
祝月盈心中思忖,這種配置,應當是先前哪位王公大臣被遺留下來的房子吧。
她認真記下:“我明白了。之後如有機會,定然上門拜訪。”
步九思拱手,他眸中盈滿笑意:“求之不得。”
他往祝家别院的方向去,而祝月盈也終于有時間聽祝時安說話。
祝時安的語氣仍舊分不出情緒:“小妹對步郎君的住處,是不是太關心了些。”
祝月盈坐上馬車:“這不是尋常友人之間的一問麼?”
祝時安剛登上車,就聽得妹妹繼續道:“難道阿兄之後就再也不去拜會步郎君了?我分明也是在為阿兄着想。”
車輪在赤烏大街上向前滾動,祝月盈也趁機又戳了一把兄長:“阿兄真是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是是是,”祝時安無奈敷衍,“誰都比不上我們阿盈善解人意,行了吧。”
祝月盈偏過頭去,但她很快又想到一件别的事:“對了。”
她轉過身子,迎着祝時安投來的目光道:“阿兄方才在宮門前,可有看到司大郎君?”
“看到了,”祝時安回憶着,“我和他打了個招呼,然後看着他往侯府的方向走去。”
他湊近小聲道:“可是有什麼不妥?”
“也不是。隻是有些好奇侯府現在的動向。”
祝月盈把司所善在宴會中和她說的那些話都複述給祝時安聽。
後者若有所思:“如此這般,先前小妹還放出司所照棄考的流言,怕是司大郎君現在會招緻侯府衆人的憎恨。”
如他所說,此時的甯順侯府中仍舊燈火通明。
司所善剛回到侯府,就被阮正柔堵在了前院。
看她身後的一排侍從,顯然是在此處恭候多時了。
司所照也在此處,他憎恨的眼神毫不掩飾朝他射來,司所善垂眸避過,并不想在授官前與侯府鬧起來。
奈何阮正柔不會放過他:“司大郎君的心可真是野了。”
“說說吧,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