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郎君第三次拍着櫃台:“不是,祝月盈你水做的脾氣嗎?趕緊撒潑耍賴和本公子打起來行不行!”
祝月盈仔細觀察着徐郎君的身形,搖了搖頭:“我可打不過你。”
“那你就這麼聽我罵你嗎?啊?你上回在步九思背後罵我的話難道是你夢遊說的?”
徐郎君看起來更煩躁了,他本想再一次拍上櫃台以壯士氣,奈何他的手實在是太疼了。
他看自己準備了好久的話都沒有用,心下挫敗感更甚:“祝月盈!你活該被世子抛棄!别強撐了,你其實恨不得馬上和世子複婚對不對!”
祝月盈都覺得有些好笑了:“如果徐郎君是這麼認為的,那麼便依你吧。”
徐郎君徹底敗下陣來。
他環顧周圍,見沒什麼人後才松了口氣。
徐郎君壓低聲音:“祝月盈,算小爺我求你了,你能不能趕緊生個氣然後和我吵一架?”
祝月盈已經大緻猜出徐郎君到底領了個什麼差事。
她也壓低了聲音:“徐郎君,這可是我的鋪子,我要是在這裡被武侯帶回去詢問,那才是真正毀了名聲呢。”
徐郎君面上風雲變幻,他知道自己已經完不成任務了。
祝月盈想到他父親的身份,話鋒一轉:“不過嘛……我倒也不是不可以配合徐郎君。”
“隻是有一個問題。”
迎着徐郎君期待的表情,她臉上分明還笑着,眸色卻漸冷:“安郎君和你說了什麼?”
徐郎君怔住了。
他隻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又不是徹頭徹尾的蠢貨。
禮部侍郎和甯順侯府的家世他當然惹不起,但哪怕祝家門第低微到不過出了一個同進士,他也隻敢說點風涼話。他三方都不想得罪。
他要是動了真格,把自己親手送進武侯手裡,怕是他爹他娘他弟弟能一起到大牢裡先把他勒死。
祝月盈見他不說話,自顧自道:“看來你比我想得還要聰明一些。”
“安郎君惹不起,也不敢和我真拼命是吧?”她笑意盈盈,“我也不為難你,你隻消告訴我,現在對面的酒樓上正坐着誰?”
安郎君一向隻在背後默默謀劃,此次竟然會專門把徐郎君推出來找她的麻煩,絕對不是閑的沒事幹。
除非……徐郎君所做的一切,隻是引她破口大罵的幌子。
而安郎君和司所照就是想讓她露出這般模樣,故意落在不知誰人的眼中。
徐郎君在秋高氣爽的日子裡出了一額冷汗,他雙肘撐在櫃台上,眉頭緊皺,心中飛速權衡着利弊。
反正對面酒樓上有誰,祝娘子隻需要派人一查就知道,比起道出安郎君的吩咐,這個條件便顯得無害多了。
徐郎君抹了抹冷汗:“是莫尚書家的孫女。”
莫尚書家隻有一個孫女,那就是莫為莺。
祝月盈點了點頭,想來對方定然拒絕了侯府的求娶,這才讓阮正柔和司所照出此下策。
她垂眸笑着:“徐郎君沒有如世子所想的一般,帶着一群人打上門來,那麼我也願意承這個人情。”
對這些纨绔來說,一個普通的民女完全可以直接碾死。
不管徐郎君是因為什麼理由沒有真正讓她吃些苦頭,祝月盈都願意化敵為友。
在安郎君給司所照找的這群小弟中,徐郎君的家世可以說是最差的那批,二人對他也談不上多好。
祝月盈思忖着對方的心理,向他伸出了另一根樹枝:“與其一直被司所照踩在腳下,榨幹價值後棄若敝履,徐郎君不如嘗試救救你的耶娘和弟弟。”
她沒有逼迫對方立刻做出回答,祝月盈知道這種決定不容易做,她徑直離開了櫃台,走向邸店門口。
徐郎君還在頭腦風暴,見狀也下意識跟着她走向門口,結果差點被門檻絆倒。
祝月盈收拾好情緒,想着先前早就構思出來的話。
那天被步九思橫插一腳,自己準備好的話都沒用上,剛好現在罵一罵徐郎君,算是上一次吵架的延續。
片刻後,邸店對面的酒樓之上。
莫為莺看着邸店門口漸漸聚攏的人,她眸中染上擔憂之色。
對面的邢觀止見狀安撫好友:“不必擔心,我已經讓侍從去尋了武侯,不會出事的。”
祝月盈在徐郎君的面前氣勢不減,她有理有據擺出侯府的過錯,再把官府的判決念給圍觀人群聽,看上去絲毫不怵。
莫為莺直直盯着那個在衆人審視下的女子,她的指尖微顫:“小止,你說……她就不害怕麼?”
邢觀止起身站到窗邊,她好奇偏頭:“害怕什麼?”
莫為莺依舊沒移開視線:“害怕有人不相信她所說的一切,害怕背後嚼舌根,害怕之後别人總會拿和離之事諷刺她。”
害怕族人罵她損害家族聲譽。莫為莺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她父母看不上這般和離回家的人,天天和她說祝月盈的不好,可莫為莺此時卻有些羨慕她的從容氣度。
莫為莺沒頭沒尾地道出一句:“小止,你知道麼?世子曾寬慰我說,說祝娘子是個小心眼的妒婦,連生育了長子的妾侍都容不下,侯夫人和世子更是凡事得讓她三分。”
“侯府竟然能被這樣的祝娘子攪得雞犬不甯,哈!”
莫為莺嗤笑,她的淚珠卻無端掉了下來:“難不成我真的是那般偏聽偏信的人麼?!”
邢觀止看着眼眶紅紅的好友,她默默遞出自己的帕子。
窗外的聲音更加響亮,邢觀止卻轉而提起另一件事:“至少,能将鋪子裡的貨盡數調去瀝水縣的祝娘子,應當不是這樣的人。”
莫為莺點頭:“我祖父也是這麼同我說的。”
“他還說世子品性不佳,”莫為莺破涕為笑,“先前授官他就暴露了本性,更别說他哄着我的時候時常罵祝娘子霸占了他正妻的位置。”
莫為莺一直不舍得移開視線,她眸中倒映着嘈雜人群中從容自若的祝月盈,像是在看冗夜中高懸的明月。
她心下釋然:“之前聽世子這麼說,我總覺得,是祝娘子擋了我的路,她的世子夫人之位本該是我的。我一直做着同心愛之人厮守的美夢。”
“現在祝娘子就這麼和侯府一刀兩斷了,我的夢,也該醒啦。”
邢觀止拍了拍她的肩膀:“莺莺,你可千萬不要嫁給司所照。”
莫為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她想找尋記憶中那個溫柔多情,向來慵懶笑着看向她的完美愛人。
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能嫁給司所照。但這場自己給自己編織了許久的美夢,這場她精心呵護、耗費無數心神又無數次給予她慰藉的美夢,仍然在她的心中殘存着陣陣鈍痛。
邢觀止有意安慰,又怕好友心中仍舊對甯順侯府的話懷有希望,她不禁蹙眉沉思。
許久,邢觀止才試探着道:“我的阿耶恰好是祝家大郎君的上官。我托阿耶多看看祝家的品性如何吧。”
她自己剛好也對這位得了阿耶稱贊的祝時安有些好奇,想要探探對方的虛實。
莫為莺颔首,她抱抱邢觀止,阖眸輕聲道:“謝謝小止。”
她收拾好情緒,重新拉着邢觀止看向祝月盈。
此時的武侯已經到了,祝娘子和徐郎君隻是當衆吵架,并未有什麼過激的舉動,何況徐郎君家還有官身,武侯也沒太為難二人,把他們勸開便罷了。
祝月盈和徐郎君的吵架與其叫吵架,不如說是各說各的。
祝月盈借機把心底的那些話都說了出來,徐郎君則是按照司所照給的小紙條念完了所有“黑料”,二人紛紛松了口氣。
武侯驅散周遭圍觀的人群,徐郎君也放下狠話離開,隻留祝月盈和小滿谷雨站在邸店門口,面上帶笑。
人群中偶有人諷刺她是個被夫家抛棄的和離之人,祝月盈向來微笑以應:“我為人坦坦蕩蕩,此事也有官府裁定侯府的過錯,我又為何要羞愧?”
“若諸位在我的鋪子中遭遇不公,大可狀告上去,我祝某問心無愧。”
祝月盈和小滿在門前大方同衆人言說,而後又擡步回到邸店中,神色如常招攬着投宿的客人們。
莫為莺一直認真看着她,看着她面上不作假的笑容和坦蕩,看着她腰間反射日光的算盤,那昭示着她的底氣。
祝月盈的身影消失在邸店門檻後,莫為莺收回目光,下意思擡頭去望頭頂的浩蕩青冥。
身為莫家的長孫女,勳貴世家的貴女,莫為莺習慣了微颔下颌,做出一副恭順端莊的模樣,她很少這樣肆無忌憚地仰頭看向天空。
邢觀止笑了笑,也學着她的動作放任自己抛開禮數。
“莺莺,”她爽朗笑着,“你在看什麼呢?”
莫為莺說道:“我突然想起,我先前在甯順侯府和祝娘子見過一面。”
“那時的她總是低着頭,說話有些唯唯諾諾的,像是很害怕我。不過現在想想,她應該是在害怕侯府。”
莫為莺的眸子微微睜大,她瞳孔中倒映着一片湛藍。
今天的長空沒有雲,秋風刮過,惹得她方才哭過的眼眶生疼。
莫為莺若有所思,忍不住想要擡手,又釋然一笑。
二人離開酒樓的消息很快傳進司所照的耳中,他高興地和對面的人說:“還得仰仗安郎君!想來現在肯定能行!”
安郎君擡手掩住面上的嘲弄之色,低聲道:“希望一切如司世子所願。”才怪。
這個消息傳回甯順侯府後,阮正柔卻不贊成:“不妥。”
“祝月盈是個沒臉沒皮的,她不在人前和徐郎君死纏爛打,反倒不會讓莫小娘子生疑。”
阮正柔眯着眼,她的視線在地磚上逡巡,面色陰沉不定,沉思不語。
半晌,她才擡眸看向棠梨:“……得想個更妥帖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