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九思從官署出來時,祝月盈恰巧正走在他身邊。
“步郎君。”
步九思回眸:“祝娘子?可是有事要尋步某?”
“不是,”祝月盈搖搖頭,她從方才起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步郎君與農家子們閑聊的模樣,與剛剛同縣令閣下商談的模樣,可謂全然不同。”
她擡眸,望進來人的眼瞳中:“着實把我吓了一跳呢。”
步九思離她近了些,聲音也更輕:“吓到祝娘子,是步某的不對。”
“不過我有些好奇,”祝月盈的注意力都在二人咫尺相隔的距離上,她随口問道,“究竟哪個面孔才是真正的步九思?”
她下意識叫了對方的全名,方要找補幾句,又聽步九思先出聲:“我也不知道。”
他表情坦然,非常認真地回答道:“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他沉思幾息,又眨了眨眼回神:“所以祝娘子這麼一問……步某被徹底問倒了。”
祝月盈和步九思之間的距離極近,近到她能看到對方眸中倒映的自己。
她定定望着面前的人,分不清他此刻言語中的真假,也分不出他現在面上的緊張究竟是真情流露,還是更加精巧的面具。
但祝月盈已經不想分辨了。
她退開幾步,至少自己與他相處時很放松,祝月盈暗暗想着,這就夠了。
步九思意識到她抽離了這個沒頭沒尾的話題,自然地挑起另一個:“話說,祝娘子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準備離開瀝水縣了,”步九思先坦誠道,“步某在瀝水縣的巡查已經完成,今日與瀝水縣令了解完情況,後日便要啟程前去定甯縣。”
祝月盈聞言猶豫:“我才來瀝水縣不過幾日,可能還要在此處多留一段時間。”
“不過定甯縣的确是我此行的重要地點,若是能跟從步郎君的隊伍一并前去,想必會安全許多……”
二人并肩走在回邸店的路上,步九思聞言側目:“祝娘子也想去定甯縣?”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試探詢問道:“可步某記得,定甯縣中似乎沒有祝娘子的鋪子。”
她應當沒有如此急切想要前去的理由才是。
祝月盈如實說出:“定甯縣比瀝水縣和沽海縣都要繁華些,此處也是寶石商人常常聚集之處。”
“步郎君也知道的,”祝月盈輕笑,“我在平甯開了一家新的首飾鋪子,身為大掌櫃,怎麼也得為我自己的生意考慮啊。”
沽海縣離平甯較遠,也沒有商路途徑此處,還是定甯縣這十年間的發展,這才讓沽海的寶石能成功進到平甯。
步九思心念微動:“沽海縣并不在步某的巡查名單之中。祝娘子可先随步某前去定甯縣,屆時我們在此處分别。”
祝月盈沉吟半晌,終于點頭:“嗯,一言為定。後日就出發。”
這兩天中,祝月盈都沒有再見到步九思。
二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祝月盈要調查常在定甯縣的寶石商人情況,步九思要忙于給瀝水縣的巡查工作收尾,表面看起來都忙得很。
祝月盈前去定甯縣還有另一重考量,也就是試探安縣令的情況。這是潛藏在寶石生意之下的,她必須做好準備。
直至離開瀝水縣的日子來臨時,祝月盈和步九思才重新在車隊中碰面。
祝月盈此時騎在馬上,步九思也擇一騎,不知不覺來到她身邊。
二人今日都是胡服打扮,收緊的袖口褲腳更加方便騎行。
祝月盈一手拿着缰繩,另一隻手還拿着賬冊。算盤垂在她腰間晃着,又被祝月盈撈回身前,放在鞍上,時不時撥弄兩下。
步九思一眼就看到了他送的那把算盤,眸底笑意更深。
祝月盈注意到身側的人:“步郎君?”
“祝娘子。”步郎君手中恰好也拿着自己寫的紙張,“今兒啟程時辰早,祝娘子不回馬車裡暫歇?”
祝月盈扣下賬本,她環顧周圍:“多謝步郎君的好意,不過現在我并不覺得困倦。”
清晨的空氣更加冷冽,昭示着冬季的到來。可清晨的陽光又更加具體些,在湛藍的空中顯示出一束一束的模樣。
她呼吸着清新空氣,回眸朝步九思笑着:“所以,步郎君不用擔心我。”
步九思舒了口氣:“好吧,是步某多慮了。”
但他不想就此離去,他還想了解更多有關祝月盈的事:“定甯縣并沒有祝娘子的鋪子,那步某有些好奇,祝娘子現在所看的賬本是關于何物的呢?”
祝月盈眨了眨眼,她把手中的東西展示給他看:“這本賬冊是幾年之前的,那時我還在甯順侯府當世子夫人呢。”
“是我手下的一間首飾鋪。”祝月盈收回目光,“就是因為定甯縣的變化,這才讓這間鋪子在一個月間從盈利變成虧損。”
步九思神色認真,正專注傾聽着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祝月盈陷進他的目光中,不免多解釋了些:“……畢竟我要去定甯縣做寶石生意嘛。生意可不能隻看貨源,還得把握平甯的需求才好。”
“雖說這些賬本和進貨單是幾年前的,但這也是我手中能拿到的最‘誠實’的記述了。”
祝月盈翻了一頁:“畢竟人有時會記不清,也有自己的偏好,但數字不會。”
步九思若有所思地颔首:“原來如此,九思受教了。”
祝月盈看他這麼認真,連忙擺擺手:“我不過随口說說罷了,步郎君這樣認真,到叫我有些無地自容。”
“何況,”她歎了口氣,“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也不過是因為重視這間剛起步的鋪子,才親力親為。”
“還是要懂得培養值得信任的人啊……”
步九思認同她的這句話:“事無巨細也非是好事,祝娘子大才。”
然而此時,他心中卻不免想着祝月盈說的另一句話。
祝娘子說,她的生意才剛起步。原來在她心中,現在的經商規模還遠遠達不到滿意的程度麼?
不過,就連“剛起步”的生意都能靠錢财拿捏整座甯順侯府,可見祝家的底蘊了。步九思無奈笑着,他搖了搖頭。
“說到祝娘子的生意,步某這裡倒還有個好消息。”
祝月盈果不其然好奇詢問道:“是什麼?我名下的鋪子中,竟然有誰能勾動步郎君的注意?”
“不是祝娘子的鋪子有問題,”步九思策動坐騎,與對方離得更近,“是甯順侯府。”
他看着祝月盈亮晶晶的目光,也不禁随她一起笑着:“甯順侯世子賭牌越來越頻繁了。”
祝月盈若有所思。
“我離開甯順侯府時,嫁妝中少了兩千兩。”
祝月盈突然出言:“侯府的中饋我也知道,本就不算厚實,府中又沒有能操持生意的明白人。”
她揶揄看向步九思:“這樣一來,侯府怕是快要被拖垮了吧?”
“是早就被拖垮了,”步九思指正,“無非是,司所照也知道自己賭錢是見不得光的事,又從自己那些友人的手中借了錢充進侯府的庫房中。”
祝月盈冷笑:“阮夫人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兒子學壞,賬房的宋嬷嬷又不敢反抗世子,現在侯府的現狀可想而知,啧啧。”
步九思垂眸,他的嗓音與目光一樣柔和:“自祝娘子與司世子義絕後,許多勳貴就對甯順侯府關上了門,侯夫人的交際花費少了許多,故而侯府現在還能保證面上花團錦簇。”
祝月盈哭笑不得:“這麼一看,侯府反而要感激我。”
“不瞞祝娘子,步某會拖住他們崩潰的腳步的。”
他面上溫柔笑着,話卻并不如此:“這樣,就可以等到祝娘子回到平甯後親眼見證甯順侯府的倒塌,如何?”
祝月盈怔愣一瞬,但她想到自己的上一世,不禁展露笑顔:“步郎君體貼。”
她心中好笑,現在的自己和步郎君就像是話本子裡的反派一樣。
不過侯府現在入不敷出的情況也是自作自受,沒有自己的幫襯和經營,侯夫人虛榮,世子賭錢,侯爺自己是個不管事的窩囊廢,侯府分崩離析也是遲早。
步九思此時說的話恰好與祝月盈的心聲重合:“甯順侯府總說,是祝娘子拖累了整座侯府,但現在看來,整座侯府反倒是被祝娘子的嫁妝撐起來的。”
“沒有祝娘子,侯府三年前就該倒了。”
祝月盈拍拍他的肩膀:“聽步郎君這麼誇贊,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步九思順勢退開半步:“祝娘子說的是。前去定甯縣的路程還長,願祝娘子在處理事務之餘,也能享受沿途的風景。”
二人結束對話,祝月盈重新翻開自己手中的賬冊,步九思也繼續看向手中紙張上的文字。
祝月盈指尖捏着賬本的邊緣,她目光還停留再其中的文字上,但她的思緒卻漸漸飄遠。
她回憶着自己方才與步九思的那一番話,心中也暗暗想着,自己嘴上說要培養更多值得信任的人,但滿打滿算,現在自己名下就隻有那麼幾個心腹。
等到自己回到平甯後,就可以把挑好的第二批人從鋪子中抽調出來了。
自己的這間新首飾鋪,不僅僅是為了打發時間,祝月盈對它還有更深的期望。
前去定甯縣的路程很長,好在祝月盈和步九思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故而在路上走走停停,也不算太過無聊。
刻着定甯縣名稱的石碑映入衆人的眼中,祝月盈剛收起賬冊,就聽到身旁的小滿高興道:“終于到了!”
祝月盈莞爾,谷雨則是戳破:“我瞧小滿你這幾日也挺高興的。”
“這不一樣,”小滿搖搖手指,“定甯縣商人多,商道也多,聽說繁華程度與江南小縣不相上下!”
如瀝水縣一般,定甯縣令派出的人也早在此處等候監察禦史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