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對方說出的話與瀝水縣的情形并不相類:“步禦史,請。”
對方根本就沒給祝月盈分一個眼神,倒不如說他除了步九思誰都沒看。好像在整個隊伍中,定甯縣令也就隻能屈尊看看步九思罷了。
祝月盈并沒有因此生氣,畢竟自己本就隻是一位普通的民女。瀝水縣的縣令對自己百般禮遇,是因為自己的一百萬兩解了燃眉之急,是恩情之下的優待,這些祝月盈都能想通。
她想不通的是,定甯縣令請來迎接步九思的人怎得這般沒有禮數?
語氣強硬眼高于頂就罷了,連讓監察禦史歇腳整頓的時間都不給,傳喚犯人也不過如此。
祝月盈有些擔憂地看向步九思。
步九思像是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惡劣态度,他颔首應下:“勞駕引路。”
一行人浩浩蕩蕩跟着引路人前去定甯官署,跟從監察禦史的吏從們不是沒提出過前去投宿的要求,可都被縣令派出的使者一一拒絕了。
來者不善。祝月盈和步九思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終于來到定甯縣令的官署,卻隻有步九思和幾個身上帶着品階的被邀請進去。
祝月盈又不動聲色和步九思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決定在外探查有關定甯縣令的情況。
未曾想,官署中又走出一位侍從,他直沖祝月盈而來,微笑道:“可是祝娘子當面?”
“是。”祝月盈抱臂,“有何貴幹?”
來人心中不免想着,果然是商戶出身,粗鄙不堪,心情也都寫在臉上,真不知道縣令閣下為何如此在意對方。
他面上假笑着:“祝娘子,定甯縣令有請。”
祝月盈自然感受到對方的輕視,但她并不在意。
甚至可以說,她很高興定甯縣令的人如此短視。
步九思語氣淡淡:“祝娘子不過一普通商戶,縣令閣下邀她前去旁聽步某與官署的談話,是否欠妥?”
來人欠身:“步郎君說笑了,我家縣令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步九思看向祝月盈,對方垂眸,卻指尖微動。
他收回目光,神色依舊淡淡的:“既然縣令閣下覺得如此,步某是客人,那就客随主便吧。”
幾人一同被定甯縣令的人領進門去,連侍從都不準許帶。
祝月盈在離開之前,向谷雨比了個手勢。
小滿立即掩護谷雨退到陰影中去,再轉眼,谷雨就悄悄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帶着祝月盈的一半暗衛離開了。
監察禦史帶來的這一行人人數衆多,又在剛來到定甯縣時就被召集來此,根本沒有人會數其中到底有多少人,也沒有邸店登記加以佐證,這為谷雨和暗衛們的行動提供了方便。
而此時的官署之内,步九思正走在最前方,他也是最先看到定甯縣令的人。
定甯縣令姓安,他擡眸看了一眼被帶過來的人們,又旁若無人地收回目光。
安縣令比步九思的品階要低,可他不過草草行了個禮,連起身都不曾做到。
有跟從步九思的吏員忿忿:“縣令閣下的禮數便是如此麼?”
步九思擡手制止了他的話,自顧自地坐在縣令身前:“安縣令。”
安縣令依舊自斟自飲,他并沒有分給步九思任何眼神:“步禦史。”
步九思正襟危坐,他和面前行事随意的定甯縣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知安縣令大費周章将步某請來,是有何事?”
步九思腰背始終是挺直的,青袍上隻有很少的褶皺,且縫合線始終垂直地面。
盡管安縣令就這麼把他晾在這裡,步九思依舊神色如常:“安縣令若是沒有要事,那還請容許步某先行告辭。”
安縣令現在才正眼看向步九思:“步禦史既然來了,為何又如此急着要走?”
他斟了一杯酒推給對方,示意他喝下去。
步九思垂眸看着晃動的酒液,不動聲色推了回去:“步某不喜飲酒。”
安縣令并不惱:“步禦史這便是看不起我了?也是,步郎君可是大名鼎鼎的監察禦史,專門來我們這小地方作威作福的,小人怎麼能這樣折煞步郎君呢,呵呵。”
祝月盈也在一旁坐着,她聽安縣令這般折辱步九思,心中既憤怒又疑惑。
她此行專程前來定甯縣,便是為了眼前的這位定甯縣令。
縣令姓安,很巧的是,禮部侍郎家也姓安,正是同宗同源的血緣關系。
想來安縣令已經知道了平甯發生的一切,才對這位攪亂安侍郎計劃的步郎君如此冷遇吧。
祝月盈同時想着,安縣令專門讓人把自己叫進來,應該也是因為如此。
步九思先一步走進了越定還的視線中,讓安郎君的光芒被徹底掩蓋;自己則是與甯順侯世子和離并活了下來,讓莫為莺對這樁婚事産生了疑慮,安家便不能借此牽制莫尚書。
安縣令在步九思處屢屢吃癟,他的視線也漸漸轉向祝月盈。
這一舉動更加确定了祝月盈此時的想法。
“步禦史可真是好大的面子。”安縣令嗤笑,“本縣令好心好意請禦史閣下過來,結果遞的酒不喝,給的東西不吃,我說三句話才回一句。”
“步禦史的氣派呐,”他搖了搖頭,“就連侍郎閣下都不能比拟啊!”
步九思被這樣擠兌,可他依舊鎮定從容:“縣令閣下,步某領監察之責,若與安縣令牽扯過深,反倒是壞事。”
“步某是為了閣下着想。”步九思緩緩擡眸,安縣令卻在他眼底看到了不加掩飾的冷意,“縣令閣下覺得呢?”
安縣令始終無法讓他露出額外的表情,他終于把矛頭指向祝月盈:“步禦史這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
“結果呢?清正不阿的禦史閣下,怎麼自己出門還不忘帶個娘子?真是可笑!”
安縣令嘲諷道:“這位娘子也就這麼死心塌地跟着一路過來,也不知究竟是哪家勳貴的淑女啊?步禦史給沒給你名分啊?”
祝月盈身上沒有品級,安縣令如此問她,她不能不答。
好在她作為商人,對此也有豐富的經驗。
祝月盈臉上堆起笑容,她的客套與軟話已經抵至唇邊,起身就要行禮:“縣令閣下說笑了……”
步九思卻突然截斷了安縣令投向祝月盈的視線。
“祝娘子曾被陛下稱贊‘重義輕利’,她也是瀝水縣令的貴客。”
步九思的嗓音依舊平淡,但祝月盈卻感受到他話下潛藏夾雜的怒意。
他迎着安縣令的目光:“去歲瀝水縣水患,安縣令身為臨縣之人,理應知曉此事。”
“而瀝水的水患并未波及到定甯縣,這其中,祝娘子的功勞不容抹滅。”
安縣令嘴硬道:“不過是個卑賤的商戶女罷了……”
“那縣令閣下又是為何要阻撓一位前來定甯縣的商人呢?”
祝月盈反問:“定甯縣是商業繁華之處,縣令閣下難道不這樣認為?”
安縣令嗤笑:“哈!祝娘子說得這般理直氣壯,不就是眼饞定甯縣的寶石生意嗎?”
祝月盈心下了然,柳掌櫃的商路被堵塞,果然是這位安縣令的手筆。
步九思輕笑,他不急不緩地說着:“祝娘子是一位曾被陛下稱贊過的商人,安縣令理應歡迎祝娘子這樣的人與定甯縣有生意往來。”
“但安縣令竟如此抵觸祝娘子……”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難不成,隻有安縣令‘認定’的商人才能在定甯縣經商?”
步九思驟然冷了神色:“既如此,那麼安縣令又是如何判斷一位商人是否有資格在定甯縣經商的?”
他的話禮貌地停在了這裡,可在場所有人都聽懂了步禦史的言下之意。
“步禦史這不就是諷刺安縣令跟商戶索要頭錢嗎……”有人竊竊私語道。
安縣令自然也聽懂了,他本來就在步九思那裡處處碰壁,現在好不容易想用自己的官身拿捏一個商戶女,卻又被對方嗆得回不了話。
再讓他說下去,自己就快背上吃拿卡要的罪名了!
安縣令眸中燃燒着熊熊怒火:“隻言片語就能給本縣令虛構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祝娘子可真是好手段!”
步九思依舊堅定站在祝月盈身前:“安縣令,祝娘子不過從你的話中生發合理質疑罷了。”
“而這正是步某作為監察禦史理應分辨的事。”他微笑着,“安縣令覺得呢?”
安縣令徹底被他堵住了。
不能說不是,說了不是就是不敬監察禦史,也是變相承認自己确實強迫縣裡的商戶賄賂官署。
可要說是……
安縣令窩火得很,這不就是向步九思低頭嗎?
而那可惡的祝月盈還在旁邊煽風點火:“縣令閣下怎得不說話?難不成是對監察禦史的職責憤憤不滿?還是說……縣令心中有鬼,不願讓步禦史分辨?”
安縣令迫不得已,隻能應答道:“禦史閣下說的在理。”
他揮揮手把所有人都攆出了官署,圖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而步九思與祝月盈雙雙站定在本縣官署門前,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