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視笑完後,祝月盈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畢竟,無論怎麼說,現在自己和步郎君都還身在定甯縣,如此激怒對方并非上策,祝月盈還是不想和安縣令鬧得太僵。
步九思牽起祝月盈的袖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心中回憶着定甯縣的幾家邸店,卻突然發覺祝月盈許久沒有說話。
他生怕是方才與安縣令的一番劍拔弩張吓到了對方,正小心觀察着她眉頭的每次颦蹙。
祝月盈此時在心中斟酌着,要如何勸說步郎君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呢?
步九思已經猜到她心中所想,先一步歎了口氣。
祝月盈的注意力果不其然被他吸引:“步郎君何故歎氣?可是遇到了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
步九思搖頭,他苦笑道:“祝娘子或許不知道一件事。”
“曾有許多人言,祝家先前對我的幫襯就是穩賺不賠的投資,就是為了待我入仕後受我庇護。”
他第一次說出這麼直白的話,惹得祝月盈有些不好意思。
她垂下頭去:“祝家人不過也隻是求個心安罷了,并非是想要官商勾結,借步郎君的名聲做違反大甯律法之事。”
“我知道,”步九思無奈,“若是祝家真的隻是想要借着我的名号胡作非為,方才祝娘子被安縣令刁難時,就不會不借我的勢了。”
祝月盈這才明白,他的話繞了這麼大一圈,原來是為了說這個。
她拍拍對方的手背:“步郎君這麼說,可是怕我受了委屈?”
步九思不語,他隻是定定看着祝月盈,看得後者都不禁心軟了。
祝月盈也說了實話:“祝家幫襯步郎君,便算是攢下了這份人情。”
“而人情,是用一次少一次的。”
祝月盈沒有再笑:“何況,安縣令的這件事,他是官,我是民,他是士,我是商,本就沒有必要拉步郎君下水。”
步九思又歎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中充滿關切與急迫:“祝家曾經和陛下做過生意,陛下還以親筆賞賜祝家,阿盈可以再硬氣一些。”
這一句“阿盈”叫得極其順口,順到祝月盈第一時間都沒有覺察到不對。
還是步九思先發現:“抱歉,方才步某直呼祝娘子的名字,實在失禮。”
“這倒沒什麼。”祝月盈的确沒有覺得冒犯,“月盈本就是我的名字,而名字就是用來稱呼的。何況步郎君還是我的友人。”
步九思看起來有些緊張,他再次小心咬着這個名字:“阿盈?”
“嗯,我在。”
祝月盈感受到對方波動不平的心跳,她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幫步九思穩定心緒。
她寬慰道:“畢竟我是商戶出身嘛,先前在甯順侯府時便常有人借着出身攻擊我,現在失了這一層勳貴光環,我被如此對待也是意料之中。”
“些微小事罷了,步郎君沒必要因此氣惱。”
步九思的心跳随她與自己交握的手而更加急促,他向來白皙的面容上都沾染了點點飛紅:“阿盈你……”
好在上一世的步舍人不過兩息就恢複了清明:“此話不妥。”
“商戶出身而已,縱然有品階上的差距,可祝娘子行得正,便能坐得直。這是不違反大甯律法的。”
如果祝月盈真的這般做了,盡管安縣令肯定會不高興,但真要較起真來,祝娘子可什麼都沒有做錯。
祝月盈順着他的話繼續想,上一世的步九思遭人非議,自然也會有勳貴人家抓着他的農家子出身喋喋不休吧。
如此想來,那時的步九思很得越定還寵信,若是他想要抹去自己的出身,也并非難事。
或許,那時的他早就坦然接受了自己卑微的出身,根本沒有絲毫遮掩之意,他光明正大。
祝月盈若有所思,自己上一世面對侯府時始終擡不起頭來,自然也有身份客觀差距帶來的自卑。這種自卑合理化了許多侯府的舉動,讓她總想着退讓,若非自己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她絕不會膽敢跟侯府叫闆。
思緒充斥着祝月盈的腦海,她覺得頭腦發脹,隻好勉強笑着回答:“受教了。”
步九思沒有再說話,他靜靜陪伴對方走着,心底歎息。
看來甯順侯府對她的影響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變的,步九思想着。
他曾從祝月盈成長的隻言片語記錄中努力拼湊心上人的身影,然而不管是何時何地的祝月盈,呈現出的都是一副明媚開朗的模樣。
可真正當他目光所見時,那侯府的世子夫人形容枯槁,她雙眼無神,下意識地落後别人半步,低垂着頭,總貼着無人的陰影處小步行走。
步九思無法接受這般大的落差,他這一世好不容易看着心上人離開那座磋磨她的侯府,本以為事情就此會好起來。
沒想到,現在的祝月盈盡管看起來開朗了許多,可在她的内心深處,還是烙下了畏首畏尾的傷痕。
步九思心中對甯順侯府的恨意更加濃烈。
在邸店住下後,兩人很默契地沒有再提方才說過的那些話。
定甯縣令來者不善,步九思需要行事更加小心些,而祝月盈也要去和那些寶石商人打交道,故而這幾日兩人都沒有碰上面。
步九思仍然延續他在瀝水縣的作風,親自去往定甯縣的鄉間找農家子們詢問。
安縣令對此早有耳聞,他專門在定甯鄉間安排了自己的人假扮成農家子,就是準備來一個守株待兔。
不過嘛……
“閣下不是定甯縣的農戶吧。”
步九思依然笑着,說出的話卻十分無情:“這應是安縣令的手筆了?”
面前之人仍然在嘴硬:“官、官人?官人在說什麼啊,俺怎麼能不是鄉裡人嘞?”
步九思微笑颔首:“既如此,可否向我出示你的戶籍證明?”
來人讷讷不能言,顧左右而言他:“這……”
“還需要步某說得更多麼?”步九思神色驟然平淡下來,“我方一來此,你就恰好出現在我視線範圍之内,雖然一身農戶打扮,但好像完全不急着搶收。”
假農戶見身份徹底被戳穿,他心有不甘:“步郎君可知,做事留一線的道理?”
步九思坦然應下:“如果這是安縣令想傳達給步某的話,那麼,步某受教。”
他側目吩咐身後的小吏:“将這些都如實記下,等回到平甯後呈給吏部考功司和禮部侍郎一觀。”
假農戶徹底擺不出譜了:“步禦史!禦史閣下!切莫如此!”
步九思站起身,他俯視着來人,眸光冷冷:“回去轉告安縣令,步某會奉陪到底。”
假農戶趕緊跑回定甯官署,隻留監察禦史一行還在此處。
步九思神色從容,他像是不記得這件事似的,繼續招呼小吏跟從他往更遠的村落行去。
有記錄的小吏終于忍不住:“原來步禦史這次沒有主動找農戶問話,竟然是因為這個……”
步九思自然聽到了吏從們的竊竊私語,但他一笑置之。
監察禦史這段時間總在定甯各個鄉下跑,但祝月盈卻一直留在定甯縣最繁華的主道上,與此處魚龍混雜的寶石商人們了解着情況。
定甯縣商業繁華,市集衆多,又借着臨近沽海縣的地理優勢,此處不乏專與商人做生意的販子。
祝月盈一直在不同市集間考察,她此時手中正拿着寶石散珠端詳:“這也是沽海縣産的?”
小販應聲:“客官這可是說中了!沽海縣有寶石,尤其是水晶,此事誰人不曉?我這兒可是正兒八經的沽海白水晶,童叟無欺,客官盡管去沽海縣比對!”
祝月盈先看着小販的模樣,身形瘦弱,下颌有顆黑痣,看起來很是精明。
是他。
她收回目光,點了點頭:“看着成色倒是不錯,晶體的棉絮礦坑也較别家少許多。”
小販挺起胸膛:“不瞞客官,就連平甯的大人物都在我這兒進過貨呢!”
“你說他是平甯的大人物他就是了?吹牛誰還不會,不就欺負我們不認識麼。”祝月盈笑道,“不過貨倒是真的不錯,打孔損耗也少。便宜點呗?”
小販聽她以為自己隻是在吹牛,也急了:“诶呦客官,我騙你作甚?平甯的大人物可是一直在我這兒進貨,保準客官去平甯能瞧見!品質絕對好,這已經是最低價了!”
祝月盈今兒就是專程來找他的,為的就是确認他是平甯那人的貨源。
聽罷,她像是将信将疑:“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先給我總共拿一斤的貨,這幾樣都要。”
在小販把樣貨裝袋的同時,祝月盈的餘光又被他旁邊攤子上的成品首飾吸引:“這個看起來不錯。”
那是一隻镯子,通體均用海藍寶做成,其上帶有寶石淺藍與深藍的紋路,看起來很是清新绮麗。
小販也分神瞥了一眼過來:“閣下好眼力!客官有所不知,這種石頭脆得很,許多不懂行的隻會磨很小的珠子出來,我這還是專門托了沽海縣的老匠人才能雕成這麼厚一隻手镯。”
他把樣貨給祝月盈,同時壓低了聲音:“尤其這批選的又是成色極好的料子,客官瞧瞧,是不是顔色均勻通體清透?在外面少于三兩我可不賣。”
祝月盈小心捏着這隻镯子,她看着它湛藍如天空般的顔色,心中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她了然笑道:“行了,說說吧,要多少文?”
“客官若是喜歡……”小販激動地搓了搓手,“一兩半如何?”
他看祝月盈立馬擡步離開,連忙挽回道:“哎!别走啊!一兩?八百文?這是最低價了!”
祝月盈折返,她回憶着母親進貨時的模樣,用從容但不容置喙的語氣道:“六百五十文。”
小販心有不甘,但是他看祝月盈立馬又要走,隻好認下來:“行吧行吧,客官,這次我可真是虧大發了。”
“若你說得是真的,那我們以後合作的機會可少不了。”
祝月盈适時緩和了語氣:“等我回去看看,比對一下品質,過幾天再來訂大貨。”
“對了。”
她突然想起:“不知道怎麼稱呼?到時候也好找你。”
小販沒有察覺到不對:“這兒就我一個姓安的,到時候你直接報安十七的名字來找就行。”
祝月盈表面驚訝:“跟縣令閣下同姓啊?果真不同凡響。”
“嗐,”安十七無奈,“同姓不同命,我這也是俺耶耶曾經給姓安的貴人當過護衛才蹭來的一個姓,真要是能和縣令閣下扯上關系,我還用得着這樣在外摳搜?”
祝月盈也歎了口氣:“說的也是,咱這種小人物不能和官人們比啊。”
她拿完樣貨後就準備回邸店,并不準備如前些日子一般去定甯本地的首飾鋪子考察。